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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如肉色-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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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德一个人躺在二楼走廊的椅子上,倾听外面的喧闹,感受其间难得的人气。有年轻人聚集的村子,自然就不一样,这活生生、热腾腾的气氛,感染了寂静惯了的梨村,显出春节的喜气。

上午在阅读、音乐以及冬日的阳光中过去。中午吃了两块村人送的发糕、一个素菜粽子。午睡刚起来,甜甜就从走廊里钻进来,用嘴去蹭莫德的脚。这狗从生过孩子后,倒是越长越健壮了,成了圆鼓鼓的小胖子,全身漆黑的毛皮光滑油润,像块湿油布。

村口排戏的人渐渐散去,冬日午后的阳光散发着它特有的温暖。莫德打开音响,施尼特凯的《安魂曲》,何其的悲哀,又换成了贾鹏芳的二胡,每次听他的演奏,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为什么他的演奏如此大气呢?就如一棵深深根植于大地,已生长了几千年的槲树。树干坚实粗壮,茂密繁盛,风与叶交织发出微妙的簌簌之音。似乎世间千变万化的每个日子,都被温暖地包容其间,由枝叶伸向天空,伸向大地,以慈悲之心拥抱着听音乐的人。在这样的音乐里,时常能强烈地感受到这种无以动摇的温柔的包容力。

它能引起一些最隐秘的情感、唤醒童年透明的记忆、生命中有过的爱以及伴随其中的伤害。那些回忆全在,随时都会醒来,如果它们睡去了,也只是浅睡。

回忆在音乐中延伸、增容,细微得有如被风吹起的石灰粉,它们抚慰了午睡醒来时的短暂失落,内心开始变得轻盈而快乐。

在这样轻盈的快乐中,生出了画画的欲望。莫德在屋子里铺开画纸,准备再画一座塔。透明的淡灰色,七层,整个塔成三角形,用七个半圆来构成,底座画一朵夸张的浮动的荷花,就隐在塔的底层。是想象中与塔在记忆中有关的图案,是变形了的另一种文化表达。莫德已经画过一组这样的塔,她想通过画的形式来完成她对塔的理解。

在调颜料时,莫德听到甜甜在门口狂叫。狗叫声比音乐声响多了,叫声中带着因主人受到打扰后的愤慨。莫德索性停下画笔,过去关了音响,想去看看门外究竟怎么了。

第二部分 第83节:莲花塔(5)

音乐一消失,就传来急躁的敲门声。

莫德猜不出会是谁。

5。

是一位住在村后的男人,他慌张来报:“苦阿婆死了。”

苦阿婆早晨起床后,洗了头,擦干净身子,换上莫德送她的那套新衣,煮好可以致人死命的草药。近中午时,阳光格外明媚,四处响起的鞭炮声就如开在阳光里的灿烂鲜花。苦阿婆喝下药汤,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候归去。

邻居家的女人去串门,见院里没人,去房间找,才发现已经“睡”去了的苦阿婆,脸无痛苦,满身安宁。

来报的男人给了莫德一张纸,说是在苦阿婆床头发现的:“莫德,大年三十的晚饭,要失约了。他的心跳一直在我的记忆里,可我活得太久了,近几日,竟然都想不起他的模样,也无法听见他的心跳。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谢谢你的新衣服,我穿上走了,他看到后,肯定也会喜欢的。照顾好自己,我已经看见有个男人正在朝你靠近,你要好好去爱。梅子。”

签名是梅子,梅子该是苦阿婆的另一个名字,是那个爱她的男人轻呼她时的名字么?在她美丽、丰饶的岁月里,这一声声“梅子”里,含着怎样的怜爱,呈现过哪般恩爱的情景?

如今老了,记忆变得支离破碎,散掉了,身体也如落叶,飘零。莫德按梨人的风俗,给了送信的男人一个红喜包。然后随他一起去了苦阿婆家。

原本安静的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鸡和狗以及人,在院子里杂乱无章地走来走去,原本养在院子里的花,有些断了枝,有些连花盆一起已被人搬走,但千年的牡丹和五百年的紫薇还在。苦阿婆是村里的五保户,身后诸事,都由村里负责。莫德进屋时,村干部们正围坐在客堂间的八仙桌上,闹哄哄地商讨着苦阿婆的后事。

苦阿婆的房间里却没人,门虚掩着。莫德进去,在她床前坐了会儿,摸了摸她干瘦的脸,点了支香,插在那个已有几百年了的香炉里,退出。

村干部还在客堂大声说话,有人竟然拍起了桌子,莫德侧耳听得,是关于这院子的归属问题,这是梨村保存的最好也是年代最老的古建筑,是苦阿婆祖上一位武状元造的。苦阿婆走了后,这支的直系就无人了。

苦阿婆想必也已经走远,现世里所有的喧闹,都已与她无关。那个一直活在她记忆里的男人,会在必经的路口等她么?

这夜,一个老太的形象突然在莫德的梦里显现,莫德认出了她,她是莫德将来要写的一个小说里的主人公。在老太最后的日子里,莫德想让她生活在海涂上空的一间木屋里,终日与海鸥、潮水、海风为伴。有时候,她会听见成群的海鸥从海涂上猛然飞起,像强风中的大树沙沙作响;而另外的一些时候,老人端坐在小木屋里,只能听见潮水在小木屋下方来来回回,时而迅猛如野兽,时而缓慢如一首古老的民歌。每当这个时候,老人就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第二部分 第84节:莲花塔(6)

莫德已经看见了她大部分的生活,但还有更多被遮蔽的隐秘以及黑暗,它们就如莫德夜间做的梦,需要她等待,在时间之外,在对世事更为贴切的理解之中。

6。

大年三十的早晨,莫德从鞭炮声中醒来,想起苦阿婆的事,一时觉得恍惚。情绪不好的时候,就借助于做家务吧。

先打开音响,选了张美国经典乡村音乐,音量开得足够大,开始干活。把楼上楼下打扫干净,连房间的旮旯都打扫到了,甚至连楼梯的地板也刷洗了一遍。像个能干的家庭主妇,就如从小母亲教的那样。的确该有足够的体力活,才能让身体舒展开来。

出了一身臭汗,冲了个热水澡,一身好闻的气味。随手找了根筷子,把头发松松地卷起来。套了件宽松的厚毛衣,穿了条棉麻的裤子,让长裤完全往下坠,裤脚拖到地上,堆起几叠褶皱,裤裆下垂。莫德从镜子里瞄到自己的侧影,那侧影像立体派绘画,裤腿里伸出来的圆头大拖鞋,像画脚没画好画成大球模样。

傍晚到来之前,可以坐下来享几个小时的清福了。坐在刚刚打扫过的、潮润而干净的书房里,自己也一样干净。打开书,任自己被文字俘虏,带走,不再看到自己周围的一切,不再听到任何别的声音,除去那些声音,那些来自“后面某个地方”的让人悲伤的声音。

累了,放下书浅睡会儿。

和一大帮人朋友去喝酒,他也在其中。中间有一人大喊着饿死了,然后开始点菜。点了好多菜,满满地摆在桌子上。酒吧也可以点菜,梦就这样好,很多东西都是混淆的、模糊的、界限不清的。不像现实生活,一切自有它本身的规矩。规矩固然有可爱的地方,却失却了圆融的好。

他在莫德身边坐下,在众人的目光中。这也是梦的好,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已经不可能了。一桌人都在说话,好像只有他沉默着。离开酒吧后,他居然又走到了莫德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莫德总觉得自己心有戚戚。他一边走,一边低了声音问:“现在,还能跟我在一起吗?”问一句,就扯一次莫德手掌心的皮。莫德始终沉默着,好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一会儿,她手里就多出了一堆白花花的皮(真的,白花花的,梦里就是这样的),她把它们搓成一个小球,让他看。他不再吭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或者该说什么,于是,把那个白花花的“皮”球砸向路旁的一棵树,它撞上树身的时候,散开了,一片接一片,在黑暗的梦里飞扬……

随后,莫德就醒了。

醒来时,太阳已无赫赫之光。日华晻暖,照在皮肤上,留下淡淡的影子。不知不觉中,白日失去了光彩,默然消隐,空间显得柔和。

第二部分 第85节:莲花塔(7)

从楼下厨房里,传来杨婶夫妻俩准备年夜饭时的忙碌声……

7。

杨婶夫妇陪莫德吃过年夜饭,又帮着收拾了一番后就先回家了。这顿年夜饭,莫德喝了不少的酒,微有醉意。

杨婶夫妇离开后,不断有人来莫德家串门,都是从外面回来过节的年轻人,有几个莫德甚至都没曾见过面,也敲门进来了。进屋,一屁股坐下,就开始抽烟,喝酒,唱歌,音乐开得很响,根本无法聊天,只能大声地吼,烟头乱丢,他们把莫德家当成梨村的酒吧了。

近凌晨三点,屋里的红酒瓶都空了,差不多都倦了,众人方才带着醉意散去,留下一屋子厚厚的烟酒味,东歪西倒的空酒瓶,地板上杂乱的脏鞋印、烟头、纸片,随意打开散落在桌子上的CD盒,还有一双不知谁落下的黑手套。

莫德顾不上收拾残局,上楼,倒头便睡。

天快亮时,他在梦里出现了:

他和他的家人住在一个带草坪的房屋中,门口有条路,路的一侧就是河流。河岸上长了杨柳,河畔泊有一只小船,天气温和的晚上,他走出门来,遇到无意间经过他门口的莫德。

莫德看到了他。他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眼睛里仍旧藏着爱,但眼神中带了无法把握的惊恐和慌张。这男人,其实并非如事实上的那样冷漠无情,他的性格,还有他不喜形于色的习惯,使他陷于一种极端的矛盾之中,尽管他心中恰似倒海翻江,他脸上依然不会有太多的表情。他有过挣扎,可当真实地面对复杂的现实时,却又显得过分脆弱,本能的逃避,并不是他内心所愿。

暮色笼罩着周围的一切。他一言不发地走过来,牵起莫德的手,带她往河边走。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有香味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莫德觉得有些特别,并不是她从前所熟悉的香味。

后来,他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歇息。似乎又过了很久,他才伸出手来,抚摩她的头发:“无论现实带我走向何方,无论我如何逃避,都不能熄灭心中熊熊的激情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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