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多崎先生,你制作什么?”
“我制作火车站。”作回答。
“呵呵,你知道吗,在芬兰,最早铺设的铁路就是赫尔辛基和海门林纳之间这一段。因为这个缘故,本地人很为火车站自豪。就像为这里是让西贝柳斯的诞生地自豪一样。这说明你来对地方了。”
“是吗?这个我倒不知道。那么,爱德华先生,你制作什么东西呢?”
“我制作陶器。”爱德华答道,“跟火车站相比,是不足挂齿的小东西。来,请进,多崎先生。”
“打扰了。”
“哪儿的话。”爱德华说着摊开双手,“这里欢迎任何人。制作东西的人就是我的伙伴,尤其欢迎。”
木屋里没有人。餐桌上有只咖啡杯和一本摊开的芬兰文平装书。看来他是独自边看书边喝饭后的咖啡。他请作坐下,自己坐在对面。往书页里插进一枚书签,合起推到一边。
“来杯咖啡如何?”
“好的。谢谢。”作说。
爱德华走到咖啡机前,往马克杯里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放到作面前。
“需要砂糖和奶油吗?”
“不用。黑咖啡就好。”作说。
奶油色的马克杯是手工制作的。把手歪歪扭扭,形状非常奇怪。但拿着很顺手,摸着感觉很亲切。好像只有自家人才能听懂的温馨的玩笑。
“那只杯子是我大女儿做的。”爱德华笑嘻嘻地说,“当然,拿到窑里去烧制的是我。”
他的眼睛是柔和的浅灰色,与头发和胡须浓烈的金色很相配。作极其自然地对他生出好感。相比都市生活,他是与森林湖泊更相称的类型。
“多崎先生一定是有事来找惠理吧?”爱德华问道。
“嗯。我是来见惠理女士的。”作说,“惠理女士在吗?”
爱德华点点头。“在。饭后跟女儿们一起去散步了。大概就在湖边走一走。那儿有条很不错的散步小路。和平日一样,狗狗总是先回来。她们马上就会回来。”
“你日语说得非常好。”作说。
“我在日本住了五年。岐阜和名占屋。在那里学习日本的陶艺。不会日语什么都干不成。”
“你是在那里认识惠理女士的吗?”
爱德华爽朗地笑起来。“对。很快就坠入情网啦。八年前在名古屋举行婚礼,然后两个人一起回了芬兰。现在在这里制作陶器。回芬兰后一开始在阿拉伯陶器公司担任设计,可我一心想自己干,两年前自立门户,成了自由设计师。每周还到赫尔辛基大学讲两次课。”
“总是在这里过夏天吗?”
“对。从七月初到八月中旬,在这里生活。附近有个我和同伴共同使用的小作坊。上午我从清早开始就在那里干活,总是回家吃午饭。下午主要和家里人一起度过。散散步,读读书,有时大家还一起去钓鱼。”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爱德华开心地一笑。“谢谢你。这一带很安静,工作也很顺利。我们过着简单的生活。孩子们也喜欢这里。可以接触大自然。”
屋子里有面白色灰浆墙安了一排落地的木橱架,摆着像是他烧制的陶器。此外几乎没有称得上装饰的东西。一只朴素的圆钟挂在墙上,一套小型音响和一堆CD搁在结实的旧木柜上。
“那个架子上的作品,大约有三成是惠理做的。”爱德华说,从声音中能听出自豪的余韵,“该怎么说呢,她有种天生的才华。与生俱来的东西。表现在她的作品里。赫尔辛基有几间店放着她的作品,有些店里的甚至比我的作品更有人气。”
作稍感吃惊。他从来没听说过黑对陶艺感兴趣。
“我不知道她在制作陶器。”作说。
“惠理二十岁过后开始对陶艺产生兴趣,从普通大学毕业后,又考进爱知县立艺术大学的工艺系重读。我们是在那里认识的。”
“是吗?我好像只了解十几岁的她。”
“是高中时候的朋友吗?”
“对。”
“多崎作先生。”爱德华再度念叨这个名字,眯起眼睛搜寻记忆,“这么说来,我听惠理提起过你。在名古屋,关系非常好的五人小团体中的一位。对不对?”
“哎。是的。我们属于同一个小团体。”
“在名古屋我们的婚礼上,那个小团体来了三个人。赤、白和青。好像是吧?色彩丰富的人。”
“没错。”作说道,“遗憾的是我没出席婚礼。”
“不过,现在我还是见到你了。”他浮出温暖的笑容。胡须就像篝火上亲密的火苗一样在脸上摇曳。“你是来芬兰旅行吗?”
“对。”作说。如果讲真话,势必需要冗长的解释,“我来赫尔辛基旅行,心想可能的话很想见见好久没见过的惠理女士,就顺便跑到这里来了。事先没跟你们联系,很抱歉。没给你们添麻烦就好。”
“不不不。怎么会是麻烦呢。非常欢迎。这么远,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幸好我留在了家里。惠理一定也很开心。”
要是真的开心就好了,作暗想。
“可以参观一下作品吗?”他指着墙边橱架上的陶器,问爱德华。
“那当然。用手拿也没关系。我的作品和惠理的作品混在一起,但给人的印象很不一样,不用说明你大概也能分清楚。”
作走到墙边,一件件观看摆在那里的陶器。大半是盘子、盆钵、杯子一类很实用的餐具。还有几件花器和壶罐之类。
正像爱德华说的,他的作品跟惠理作品的区别一目了然。使用光滑的素胚、浅色调的是丈夫的作品。颜色处处忽浓忽淡,描绘出行云流水般的微妙阴影。一件带图案的也没有。颜色的变幻本身就是花纹。烧出这样的颜色应该需要高超的技艺。连完全是门外汉的作也很容易想到这一点。他作品的特色是排除多余装饰的设训和烧制出光滑高雅的手感。基本属于北欧风格,但在那种删繁就简的朴素中,日本陶器的影响显而易见。拿在手上意外的轻巧称手,对细枝末节都精雕细镂。总之是一流匠人才能做出的手艺活,在追求批量生产的大公司里,他的才华只怕很难充分发挥。
与之相比,惠理的风格更为简约。从技术角度来看,远远不及丈夫的作品致密精妙。整体而言显得壁厚,边缘描绘出的弧度也微妙地歪曲,看不到简练鋭利的美。然而她的作品奇妙地有种让观者气定神闲的温暖感觉。些微的瑕疵,以及粗粝的手感,让人有触摸天然的布帛,或是坐在檐廊边远眺天上流云时那种静谧的从容。
她的作品特色与丈夫的相反,在于花纹。每件作品都描绘着如秋风吹聚的树叶一般,时而零乱时而整齐的细致花纹。由于花纹不同的聚散力式,整体印象时而清寂,刚而华荧。那种精妙令人想起旧和服上的细碎花样。作凑过去,想看清一个个花纹表现的是什么,却没有弄清那些形象的意义。奇怪的图形。稍稍隔开一段距离再看,只能看出像是飘飘洒洒散落在林间的树叶。被不知其名的动物悄然无声地踏过的树叶。
与丈夫的作品截然不同,色彩于她的作品而言不过是背景。如何让花纹活起来,如何把它凸显出来,这才是色彩被赋予的使命。色彩淡而静默,却有效地支撑着花纹的背景。
作把爱德华和黑制作的餐具交替拿在手上对比。这对夫妻在实际生活中一定也巧妙地维持平衡,和谐相处吧。这种温馨的对比让人这么想。尽管风格不同,却努力接纳对方的特色。
“作为丈夫,我也许不该如此赞美妻子的作品。”爱德华看著作的样子,说,“日语怎么说的来着?偏心……吗?”
作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不过,我倒并非因为是夫妻才这么说,是因为喜欢惠理的作品。世上大概有许多人比她做得更好更漂亮。可是她做的东西没有小家子气,能感受到心胸的浩瀚。要是我能表达得高明些就好了。”
“你的意思,我完全理解。”作说。
“这种东西,一定是上天赐予的。”他指了指天花板,说,“天赋。她今后肯定会做得越来越好。惠理还大有发展空间。”
外边,狗狗叫起来。那是充满爱意的叫声。
“好像是惠理和女儿们回来了。”爱德华把脸扭向那边,起身向门边走去。
作把惠理的陶器小心翼翼地放回橱架,站在那里不动,等着她出现在门口。
16
第一眼看见作的面孔,黑似乎没有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她的表情忽然消失,变成了空白。她将太阳镜推到额头上,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作——午饭后跟女儿们一起去散步,回到家里居然发现丈夫身边站着个似乎是日本人的男子,那张脸还似曾相识。
黑牵着小女儿的手。女儿大概三岁左右。旁边有个稍大一点的女孩,比妹妹大两三岁。两个女孩身穿同样花色的连衣裙和塑料凉鞋。门洞开着,狗在外边热闹地吠叫。爱德华伸出脑袋,简短地呵斥。狗立刻停止叫唤,趴在门廊的地板上。女儿们学着母亲的样子,沉默不语,只是望着作。
黑的整体印象与十六年前最后一次见面相比,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少女时代胖乎乎的面影退向远方,率直而有力的轮廓填埋了留下的空白。坚韧的性格历来是她固有的特色,而坦率的没有阴翳的眼睛如今被赋予了内省的感觉。那双眼瞳无疑目击过许多留存于内心的风景。她双唇紧闭,面颊和额头似乎晒得很健康。浓密的黑发直直地垂到肩头,刘海用发卡夹住,不让它垂到额头。胸似乎比从前大了很多。在没有花纹的蓝色棉裙上披了条奶油色披肩。穿着白网球鞋。
黑像寻求说明似的转向丈夫。但爱德华一声不响,只是微微摇头。她再次看著作,轻咬嘴唇。
作此刻看到的,是一位走过了与他迥异的人生的女性健壮的肉体。作不禁深深感受到它的份量。面对着黑,他终于透彻地体悟十六年岁月具有何等的份量。世上有一类东西,只有女性的身体才能传达。
黑望着作,脸略为扭曲,嘴唇像涟漪般抖动,扭向一侧,右颊上现出小小的酒涡。准确地说,那不是酒涡,是用来装满欢快的苦酒的小小凹陷。作对这表情记忆犹新。每当她要说出挖苦的话,脸上必定现出这种表情。但她并不打算挖苦作,只是单纯地要把假设从远处拽到近前。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