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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离皇帝的权力最近,他能轻而易举地把皇权变成自己的权力。朱元璋脑海中的那些人,正是把皇权变成相权的极端典型。
无论是朱元璋还是刘伯温都清醒地意识到这样的问题:李善长在角色转换上没有成功。朱元璋在打天下时,李善长敢于任事、当机独断,这是创业时期作为宰相最大的优点。可在建国后,他仍然如此行事,就不免给人以“独断专行”的感觉。这是任何一个有独立意志的皇帝都不能容忍的。
刘伯温很感觉到,朱元璋对李善长已不能容忍,但朱元璋必须还要忍,因为在他心目中,此时还没有可以完全替代李善长的人。多日以来,他在心里确定了三个人选。现在,他把这三个人一一列举给刘伯温。这是朱元璋的一箭双雕之计,第一,想听听刘伯温这位导师对三个人的看法;第二,只有朱元璋自己知道。
朱元璋的第一个人选就是特务出身的杨宪。刘伯温反对,理由是:杨宪有当丞相的才能,但没有当丞相的器量,当丞相应该像水一样的清澈,做事要以义理权衡,不能掺杂个人的好恶和恩怨,杨宪不是这样的人。
朱元璋“哦”了一声,突然转换话题,问刘伯温:“我听说你和杨宪的关系不错,在朝中,你最好的朋友就是杨宪。按世俗的话来讲,人应该为朋友两肋插刀、说好话才对。”
刘伯温和杨宪的关系的确不错。刘伯温看中的是杨宪处理事务和搜集情报的热情,还有杨宪那分析和总结的超人的能力,这是杨宪多年来从事特务工作锻炼出来的。刘伯温认为,从事这种工作的人都趋于理性,像是搞科学研究,不会有情绪的掺杂,所以和这样的人交往,就如清水一样,是君子之交。杨宪所以和刘伯温很要好,是因为刘伯温当时是朱元璋的导师,刘伯温一句话就胜过他杨宪谄媚朱元璋一年。当然,杨宪对刘伯温是深深敬佩的,刘伯温的学识和他那未卜先知的本领,都让杨宪为之深深敬服。
1368年阴历八月,刘伯温离开南京回青田县时,为刘伯温送行的寥寥可数的几人中就有杨宪,杨宪对刘伯温的离开深表遗憾。在当时的朝堂上,很多人都认为刘伯温是浙东派的首领,而杨宪虽然是太原人,但由于和刘伯温关系很好,而被别人划进了这个派。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浙东派一说,这是后人胡编出来的。按这种胡编的思路,就有下面的故事:刘伯温临走前嘱咐杨宪,千万要守护好咱们浙东派的大旗,尽量在朱元璋那孙子面前说我的好话,我才有可能搞个“王者归来”的大戏。
杨宪心领神会,只要一有机会见到朱元璋,就明里暗里地陈说刘伯温超人的能力和无人可比的忠心。按这种故事的脉动,刘伯温被朱元璋请回其实是杨宪的功劳。
但这不符合事实,刘伯温被朱元璋请回,就是因为朱元璋遇到了李善长这个大难题,他希望刘伯温能为他解开这个难题,但现在,他又给刘伯温出了个难题,那就是,你刘伯温和杨宪的关系非常好,为什么不推荐他当宰相?
刘伯温轻易地解答了这个难题:“杨宪是个好人,但因为多年在特务部门工作,所以有了职业习惯。他对任何人都怀疑,也就是说,特务和警察的人生观是‘人性本恶’的,人生观首先就是错的,所以他不可能做到不掺杂个人的好恶和恩怨。”
刘伯温又说:“外面风传我和杨宪的关系好,即使真有,那也是我们个人之间的感情。现在您问我的问题,可是关系帝国命脉的事,我不能把私人感情掺杂到国家事务中来,这是很不负责的。”
朱元璋对这样的解答很满意,于是就说出了他心目中的第二个人选:“汪广洋如何?”
汪广洋是高邮人,平生有两种能力傲视天下,一是书法,二是智谋。1355年跟随朱元璋,屡出奇策,在刘伯温没来之前,他是朱元璋的顶级军事家之一。朱元璋曾说:“汪广洋就是我的张良,我的诸葛亮。”据说朱升提的“高筑墙广积粮”战略其实是汪广洋的思路。《明史》对这个人的评价是:在内,严于律己;在外,宽以待人。
刘伯温对他的评价却相当低:“把十个汪广洋捆一块儿都不如一个杨宪。”
朱元璋着实吃了一大惊,他脱口而出:“您对汪广洋会有如此看法?”
刘伯温说:“皇上您问我,我是照实说。”
朱元璋转动眼珠,突然想到,汪广洋以智谋著称,刘伯温也以智谋为傲,这可能是同行是冤家的心理在搞鬼。但他没有深究这个问题,他又提到了第三个人:“胡惟庸如何?”
按照唐人的思路,胡惟庸是最合适做宰相的人。因为唐人说,宰相必出乎州部,将军必起于行伍。也就是说,无论是宰相还是大将军,都应该是从基层一步步爬上来的。作为朱元璋的老乡,胡惟庸在1367年之前是混得最差的。他投奔朱元璋后,只是做了一年的朱元璋秘书,然后就被打发到了地方上。他做过县长秘书、县长、市长助理,在1367年才正式进入中央当了个掌管礼仪和祭祀的太常卿。朱元璋看上胡惟庸,就是因为胡惟庸在地方上多年,熟悉他的帝国基层,所以每每能提出操作性极强的建议。
但刘伯温把胡惟庸批得体无完肤:“胡惟庸绝对不行。宰相就是车夫,胡惟庸非但驾不好,恐怕还连辕木都会被他毁掉。”
朱元璋搞不清刘伯温对胡惟庸的评价思路是从哪里来的,刘伯温没有解释,朱元璋也没有问。他心目中三个人选都被刘伯温给否定了,这让他很难堪。这正如一个母亲的孩子被人说得一无是处一样。他有点恼火,有点失望,不由自主地,他想到了自己一箭双雕的那一雕:“看来,我的几个宰相人选没有能超过先生您的了。”
一道刺眼的光。刘伯温感觉到脑子一震,像是被人从高处推下来,而他变成了一根羽毛,慢慢地飘了起来。当他发现自己不是在飘浮而是在向下滑落时,他马上就清醒了。
刘伯温迅疾地明白了一件事,朱元璋这话只是闲话,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自己当宰相,不然,不会提出那么多人,到最后才提名自己。按刘伯温那富有智慧的头脑和他对朱元璋的了解,朱元璋肯定误会地以为,刘伯温总是不断地否定宰相的人选,其实是自己想做宰相。
其实刘伯温也误会了朱元璋。朱元璋在算计上的能力恐怕是他刘伯温十辈子都无法攀比的。
刘伯温现在处在一个并不危险但极为尴尬的境地,如果他说自己有宰相的素质,那他刚才否定朱元璋心目中宰相人选的事就是有私心。如果他说自己没有宰相的素质,他又有点心不甘,因为宰相这个位置的确让人垂涎欲滴啊。刘伯温他不是神,他只是个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而实现人生价值的凡人。如果真的坐到宰相的椅子上,那儒家的“为生民请命”的高调理想不就有实现的基础了吗?
可问题是,命运告刘伯温,他此生已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朱元璋不可能让一个曾做过自己导师的人再来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刘伯温必须要表态。他带着无奈的情绪表态:“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这个人疾恶如仇得过了度,又不喜欢繁杂的行政事务,勉强去做,对国家无益,一定会辜负圣恩。天下何患无才,您何等圣明,只要细心寻求,一定会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只是眼下这几位真不太合适。”
朱元璋缓缓地点了点头。但刘伯温发现,朱元璋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他突然有个很不好的预感,他可能得罪了很多人。既然朱元璋心里早就有了定见,那他肯定会塑造他心目中的宰相人选,而在塑造时,他会对那些人说:“你呀,有什么缺点要改。你这些缺点可不是我说的,是刘伯温说的。”
一想到这里,刘伯温冷汗直冒。实际上,他的冷汗从他回到南京城后就一直在冒,只是他老了,没有感觉到而已。刘伯温论相,使我们可以追忆春秋时期的管仲论相。管仲是齐桓公的宰相,帮助齐桓公成就霸业,功勋卓著。管仲本人则成为后来历代王朝领导人眼中最理想的宰相。管仲临死前和齐桓公有一段讨论当时宰相的对话,齐桓公问管仲,是否选定了接班人。管仲很遗憾,说没有。但他又说:“这件事的主动权在您手上,因为国君最了解臣下。”
和朱元璋一样,齐桓公就开始列出人选。第一个人就是管仲的好友鲍叔牙。管仲反对。他说:“鲍叔牙是君子,但他善恶过于分明,见人之一恶,终身不忘,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当宰相。”鲍叔牙似乎就是刘伯温。
齐桓公又说出第二个人选:“易牙如何?”易牙是姜小白的厨师,曾把亲儿子当原材料烹饪成佳肴送给姜小白吃。管仲的评语是:“这小子没有人性,不宜为相。”齐桓公又说出第三个人选:“卫开方如何?”卫开方是卫国的贵族,千里迢迢跑到齐国来侍奉齐桓公达十五年,他父亲去世,他都没有回去。
管仲几乎想吐这个卫开方一口:“这小子无情无义,没有父子情谊的人,如何能真心忠于国君?况且他的贵族身份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他放弃了这样的身份和荣耀来当您的小跟班,说明他心中所求的必定过于千乘之封。您应疏远这种人,当然就更不应该让他当宰相了。”
齐桓公只好心里发虚地列出了第四个人选:“竖刁如何?”竖刁是姜小白的贴身男保姆,曾主动阉割自己到姜小白身边服务。管仲气得直咳嗽,他说:“他更不成。一个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怎么可能去爱惜别人的身体?”齐桓公这下无所适从,管仲摇头叹息说:“我倒有个人选,这个人就是为人忠厚、不耻下问、居家不忘公事的隰朋。他可以做宰相。”
齐桓公不置可否。管仲去世后,齐桓公自作主张,把易牙等三人任命为宰相。两年后,齐桓公病重。易牙等三人见齐桓公已不久于人世,继续效忠他不能带来利益,于是决定把齐桓公送进天堂去见管仲。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