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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好几年不曾下雪了,贾正清心里想着,但愿这一场雪,是瑞雪兆丰年吧。
贾正清关窗,搭扣轻轻一搭,所有的冷意都给关在了外头,拉上窗帘,贾正清忽然又觉得不对,这个窗户搭扣,不是坏了许久的么?怎么又好了?回头再拨弄下,搭扣牢牢紧紧,新的一样。
贾正清有些迷惑,看看一边遗照里的贾正白,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带着青年的英俊。
“是你修的?阿哥?”无来由的,就冒出了这样一句,贾正清甩甩头,解嘲的笑笑,自语道:“我真是脑子坏掉了。好了,睡觉。”
接着睡觉,贾正清又做了梦,这一次,是梦见他哥哥贾正白了,像好几年不曾下雪般,贾长官也许久没梦见过自己阿哥了,很多的悲伤,会随着岁月,拉上拉链,掩在记忆里,没人想再去拉开它,因为那道链缝,缝在心口上。
因为,每个人都怕疼。
现在贾正清就觉得胸口嘶嘶隐隐的痛,好像有什么被扯开了。
他知道知道在做梦,贾正白在理东西,自己还是个小孩的样子,梳着三七开的小分头,他把阿哥的酒瓶抱在怀里,说:“阿哥别走,我拿了你的酒,你走了就没得喝了。”
贾正白笑的唇红齿白,说:“阿清听话,阿哥这趟外差有不少外块的,你乖,回来我给你带卤汁豆腐干吃!”
贾正清眼见着那个小孩听了,想想,乖乖把酒瓶还给哥哥,心里的疼到了鼻子尖,贾正清觉得自己要哭了,他在梦里模糊的想,如果不把酒瓶还给哥哥,或者,他就不走了。
哥哥不走,就不会死了。
肖老根讲过:“小白脸那个时候挣钱不要命啊,原本那趟外差不是他的,他硬要了去的,这就是命啊!”
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贾长官小的时候,把贾正白的死这样归咎给自己,那一段日子,贾正清不再说话,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一直想要的玩具铁皮车放在台子上,才又哭又笑的喊出声来,因为贾正白走以前讲过:“这趟我可以顺便去走个本家亲戚,家里有钱的,说不定会给我们个红包的,这样就可以给你买你一直想要的玩具汽车了。”
所以,那一刻,贾正清认定,哥哥,还一直在他身边。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小孩子长大了,认定的事情都会被现实打败,现在,他已经相信,那辆小汽车,是肖老根买给自己的了,虽然,肖老根老是醉醺醺的,自己也记不得了。
贾长官又醒了,头有点痛,他知道,这个晚上,自己是睡不着了。
他拿出那张女人的照片来看,哥哥死掉以后,他在家里发现了这张照片,不知道是谁,不知道哪里来的,贾正清只知道,这张照片,是被哥哥收藏的极妥帖的,于是,贾正清也秘密的藏,大一点的时候,他一度认为这个女人应该是哥哥的相好,甚至期盼着有一天她会出现,然而没有,直到很多年后,有一天,他看到了十三玲珑。
他知道她们不是一个人,纵使是相像的,但如今,不知不觉的,他已经把她们当做一个人,有时候拿出来看看,他已经不清楚,他想看的,是照片上的女人,还是十三玲珑。
还有大半个月,就是年关了,贾正清握着照片想,不知道牢监里的年夜饭,是怎样的呢。
四,年关(上)
半个月后。
大半个月,可以发生很多事。阿青抬头看看太阳,眼睛前面一阵白光恍惚,快晌午了。
踮起脚,她把刚贴在门廊的倒福字再用手按按紧,红纸有点掉色,蹭的阿青的手心一块印红,阿青手拍拍,转头,就看见了乔善。
阿青笑笑,让乔老板进去,乔善也笑笑,说:“阿姐忙啊?”
阿青指指旁边凳子上的一堆年画,说:“嗯,有的贴呢,乔老爷这熟,我就不领进去了,老板在里边等你呢。”
乔善看了眼年画,拿出一张,说:“吆,这门神神气的!”
阿青说:“这不要大年夜了,这是老板专门到龙华寺求来压年关的!”
“怪不得是与外头卖的不同呢,”乔善说,“你们老板开始信这个了?”
阿青瞧了乔善一眼,说:“就是这几天起的,还请了菩萨回来,要不您里巷看看去。”
乔善进去了,阿青半笑着的嘴角挂下来,心里说不清的闷气着,院子里的鸟笼空空的悬挂,阿青又望了次天,一只鸟影子也没有。
笼子已经被阿青修好了,那只小黄鸟却没有飞回来,那天秋兰撞下笼子,那只鸟惊惶逃跑的时候,阿青亲眼看到,那只鸟还回了回头,但只一下,就飞走了。
阿青不知道,这样的回头,是不是在看自己,只觉得那一刻,心里有点酸。
毕竟,喂养了它一场。
其实,还是飞走了好吧,笼子再好看,还是笼子。
阿青虽然这样想,但还是修好了笼子,每天盛着水和小米,说不定它会回来呢,说不定,它还记得自己呢。
这句话以前眼睛也讲过,眼睛养的那只麻雀其实是死了,被踩死了,但眼睛捧着那只死麻雀就是不肯放,眼睛说:“讲不定它会活过来呢,讲不定,它舍不得我呢。”
究竟,是谁舍不得谁呢?
如今,阿青身边谁都没有,财根死了,连个梦都没托过,眼睛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还有。。。。。。
还有阿青就不敢想下去了,因为她知道这不是她应该想的,但有时候晚上闭起眼睛,她似乎还会看到那个早晨,水汽迷茫,天青青的,她借溜出去,看着那个影子越走越远,后来,他回头看,她却低了头,手窝在口袋里,抚摩着那只小小的草蜻蜓。
她还记得他递给她这个的时候,还有些害羞的样子,才长成的喉结忐忑的咕噜,他说:“阿拉乡下的小玩意,你,不要嫌弃。”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嘴巴里正嚼着葡萄干,酸甜的,她笑笑,接过来,碧绿的草,她记得自己说:“吆,像真的一样。”
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头笑,接着她说:“可是,我不欢喜虫子,你还会编别的吗?”
于是,他编了只蜻蜓给她,其实,蜻蜓也是虫子,但比蚱蜢要好看一些,后来,那只蚱蜢,好像是给了眼睛了,其实现在想来,还是那第一只编的手工好些,牢靠些,不像那只蜻蜓,有一天她摸着,忽然,就散架了,怎么拼都拼不起了。
阿青记得,那天,她大哭了一场,那时候,财根才死了没多久。
前后,才多久的事呢,一切,就像西洋镜一样,一眨眼,物是人非。
阿青怔着,忽然就听见里边叫:“阿青!”
跑进去,柳月来穿了暗红色的镶花绒旗袍,头发烫了小卷卷,耳朵上是跳跃的两颗红宝石,一身喜气的坐在主位上,身后面就摆着新请来的金身菩萨,挥手叫阿青:“来,去买点熟菜,中晌我陪乔老爷吃点酒。”
阿青接了钱,低眼看了眼柳月来正抽回的手,漂亮的手指,殷红的丹蔻。
阿青揣了钱走出去,她记得昨天晚上自己给柳月来涂指甲油,随口问:“老板,你老早不是不欢喜上指甲油的吗?”
柳月来笑笑,翻手看看,说:“不是要过年了嘛,添点喜气,再讲,不好看吗?”
“好看。”阿青看着灯光下十指的娇艳,没再说什么,把指甲油收在抽屉里。原来,这个抽屉,也是沈姆妈摆化妆品的地方,原来,也有这样的指甲油放着,就是这样的颜色,还有几瓶,是新的,但柳老板叫自己全部丢掉,转头,又买回来一摸一样的。
柳老板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阿青有点听不明白,问:“不都是一样的嘛?”
柳月来看眼她,讲:“不一样。”
阿青有点疑惑的看向柳月来,柳先生的眼睛还是一如平常,漂亮的不带一丝波澜,但这个时候的她,却是坐在姆妈以前的红木大床上,床是阿青新擦过的,锃亮,铺的新被单,摆的新床被,一念之间,阿青就明白了。
是呵,如今,又怎么可能一样?
除了阿青自己,全变了。
戏文里说的摇身一变,大概就是如此。
一样的房檐底下,转脸间柳先生就成了新老板。
沈姆妈嫁给了小裁缝,潘先生竟成了杀人犯,有时候,阿青想来是倒吸一口凉气都缓不过劲。
而秋兰,阿青想到秋兰,又叹了口气。
笼子打开,鸟儿可以飞上天空,但若飞上天空,就有可能会被打死,那么,是飞出去好,还是安分守已待在原地?
阿青回头看看,厅门里面,新老板正给乔老爷倒茶,小指头翘的高,指甲上夺目的一点红,血一样;许先生也起来了,正走进去,一阵娇声软语的好招呼,远远听着骨头就酥起来。
阿青掂掂手里的钱,走出去。
天高日远,又让她想起了那只飞走的小黄鸟,一瞬间,她的脑子里冒出一句话,那只鸟,不会死掉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送给阿青草蜻蜓的是谁?:)
五,年关(下)
晚间最后的客人走了,新请的相帮锁门,阿青揉揉眼睛才想回去睡了,就听得屋子里面的许美皎一声炸人头皮的怪叫:“鬼啊!”
阿青跑过去看的时候,已经有相帮在帮她掐人中,看样子刚刚是昏过去了,柳月来也赶了来,眼看着许美皎白眼白翻翻,转醒过来,但还是抖瑟瑟的,看到了柳月来,有气无力的吐出几个字:“我刚刚碰到鬼了。”
柳月来眉头皱一下,看看周围,倒退了步,但话还是说的稳:“你老酒吃多了吧。”
“真的,阿姐,”许美皎认真起来,一骨碌坐起来,手指着窗户台,有鼻子有眼睛的讲:“就飘在那边,就是那边,脸皮刷刷白的啊,像白蜡烛一样的!”
阿青也跟着看窗口,窗户半开着,一阵冷风窜进来,再听许美皎这般阴测测的讲,心里头立马的就升起一股寒意,不由自主的往灯光里靠,那边柳月来也听的有点慌乱,已经在喊相帮关窗,又对着许美皎讲:“你别瞎说了,我看,你就是吃醉了。”
“我清醒的很,阿姐,”许美皎反倒镇静了,看了眼柳月来,一字一顿讲,“柳阿姐,你猜我见到的那个鬼是谁?”
柳月来嗖的转过脸来,表情有点硬邦邦,说:“半夜三更的,你不要闹了。”
许美皎的嘴巴却没有停,阿青心里咚咚的跳,眼见着许先生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