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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无神地看着这粒黑黝黝的药丸,心想自己因服此药,一月来享受了多少快乐,而现在突发此病,恐怕此药也立了“大功”,遂轻轻说道:“不用也罢。”他环视了众人一眼,又无力说道:“无忌留下,你们都出去吧。”
太医令等人躬身退出殿外,李世民唤道:“无忌,来,坐到我身边来。”并轻轻抬起手来,指向自己的身侧。
长孙无忌虽为国舅,亦知规矩,说什么也不敢坐在龙榻之上,自己搬过来一张圆凳放在榻前,与李世民面对面坐下。
李世民微闭双目,沉默片刻,然后缓缓说道:“无忌,你们说得对,看来确实为此药惹的祸。这些日子,我感到精力四泄,身子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唉,我恐怕难逃此厄了。”
长孙无忌流泪道:“陛下怎么说出这等话?人生一世,孰能无病?大凡疾病来势汹汹,而去病如抽丝,陛下慢慢静养,终有一日会好起来。”
李世民费力地摇摇头,说道:“唉,去岁我与玄龄等人诀别,看到他们躺在病榻上的难受劲,其实不知他们内心的真正苦楚。我如今躺在这里,方才体味到了他们当时的心境。无忌,我身子苦楚,然神志尚清,知道大限将至。看来魏征说得对,为君主者权力无限,要想治国有方,须克制己欲。二十三年来,我努力克制己欲,终于造就一个花花世界。可是呀,自从嘉敏逝后,后宫无人主持,我在后宫可以恣意纵欲,无人敢谏,最终酿下祸端。”
长孙无忌恨恨地说道:“都是这名招摇撞骗的老儿惹的祸,还有那王玄策,自作聪明将其引来。陛下,臣传令大理寺,要将此二人治罪。”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你就是将此二人杀了,难道能治好我病吗?何况,杀了他们,世人定会说我的病由他们而起,更为不美。”
王玄策和那罗迩娑婆寐因此逃过一劫。数日后,崔敦礼奉令封停药场,并令那罗迩娑婆寐即日离京回国。那罗迩娑婆寐正为李世民炼制下年丹药,其在京吆五喝六,风光无限,好不畅快。现在突然被逐出京,不明其原因,遂向崔敦礼问询。崔敦礼其实亦不明就里,只好说道:“让你走你就走,何必啰嗦!这里有为你备好的盘缠,若再不走,瞧我不把你乱棒打出京城才怪!”一年多的时间里,崔敦礼被此名老儿折腾得七荤八素,此时方出了一口恶气。
那罗迩娑婆寐见不是势头,遂带足一年来攒好的珍宝财物,仓皇离京。可叹李世民一生英雄,最终将性命断送到此名老儿手中,实在可悲可叹。为了不使国人及天竺人传为笑柄,竟然隐秘将此名老儿礼送回国,不加治罪,未免迂腐可笑。
李世民在含风殿内苟延残喘。这日傍晚,李治轻步进入殿内向其禀报,李靖于昨晚在宅中逝去,时年七十九岁。
李世民闻言,眼圈一红,叹道:“又去了一个!”李靖一生建功无数,为大唐立下了大功,其军机兵法冠盖天下,隐然成为与孙子并列的兵法大家,其所著《卫公兵法》堪与《孙子兵法》媲美。李世民对其相当推重,然在玄武门之变前夕,李靖不肯投奔李世民阵营,使李世民一生对此事耿耿于怀,一直对其有所防范。现在闻听其死,心中忽然觉得为之一轻,李靖的诸般好处又浮上心头,遂对李治道:“传旨有司,赠其为司空、并州都督,谥曰景武,可给予班剑、羽葆、鼓吹待遇,让其陪葬昭陵。”
李靖因此获得了无尽的哀荣。
李世民说完这句话,忽然又怔怔地缓缓说道:“去岁玄龄等人陪葬昭陵,今日药师兄又将前去为伴。治儿,瞧如今的光景,我离大限之日已经不远,也该和你母后及诸大臣黄泉会面了。”
李治闻言大哭道:“父皇怎能说出这等不祥之语?父皇如今正在壮年,一场小病何足道哉,您难道忍心把儿臣孤零零地撇在世上?”说罢,伏在李世民身上大哭不已。
李世民伸手擦去李治眼泪,说道:“不许哭!”李治急忙止住抽噎,李世民接着道:“我早就说过,这副重担迟早要落在你的肩头之上。经过这一段历练,你成熟了许多,将来再有你舅舅等人辅佐,那是不会错的。治儿,人寿夭有期,为父为母者终有一日要离儿女而去,此为无法更改之事。你天性仁孝,定会长期想念,我与你母今后长眠地下,则心中足矣。”
李治依旧轻轻啜泣。
“如今国内事务已入正道,四境安定,你可在大臣辅佐下,依《帝范》所教行事,应该不会有偏差。”李世民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些隐隐不安。他停下不说,凝神思索不安来自何处,过了片刻,他从李靖之死想起李世来,方才知道来源,遂说道:“治儿,我一生推崇光明之举,不行阴谋权术之事。缘何如此呢?我平定天下又进位天子,文才武功卓著,天下之人不敢有觊觎之心。你自小长于深宫,不识人间深浅,难有我的际遇及威信,不过你今后在无忌等人辅佐下,终无大碍。然有一人,你不可不防。”
“不知父皇所指为何人?”
“兵部尚书李世。”
“李尚书行事谨慎,又屡立大功,他难道敢有异心吗?”
“他现在没有,将来也许没有,然他才智有余,又为勋臣,手绾兵权,若不能防患于未然,则有迹可寻时,无法克制!嗯,我一生不行权术之事,为了你今后皇位稳固,也只好来一遭了。”
“请问父皇,该以何法制之?”
“我若有一口气在,他不敢有任何异动。然我死后,你对他无一丝恩德,时间久了,定有变数。这样吧,我明日下诏黜之,若其接诏后不发一言,立刻赴任,待我死后,你可擢其为尚书左仆射,并亲之任之,可为你所用;若其接诏后徘徊顾望,不肯赴任,你可遣薛仁贵立即擒之,当场斩杀,以绝后患!”
李治当然言听计从。
第二日,薛仁贵领从人携带李世民诏命奔赴京城,他们来到兵部衙门,当堂向李世宣读圣旨。李世听到圣旨中贬自己为叠州刺史,他跪在地上不禁大惊。因为自己现在虽为兵部尚书,然贞观十九年时被授为同中书门下三品,实为宰相职,现在自己并无过错,却一下子被贬为正四品下,他一时难明其意。
薛仁贵宣读完圣旨,将之交给李世,李世双手接过,问道:“薛将军,皇上还有其他言语吗?”
薛仁贵摇摇头,说道:“下官今晨拿到圣旨,即飞骑前来向李大人宣读,并不知其他言语。”薛仁贵所言并不是谎话,他确实不知道为何原因将李世贬官,一路上还为此纳闷。至于后面的隐情,他不敢向李世托出。其临行前,长孙无忌将他召到一间密室里,吩咐道:“你午前须赶回京将圣旨向李世宣读,日落之后,他若还在京中,可持此金牌将其擒拿,并就地斩杀。”说罢,交给薛仁贵一面代表皇权的金牌。
李世又问道:“薛将军此来,是专程来宣读圣旨吗?”其边说边立起身来,显得问话很随意。
“不错,下官遵长孙大人之命,前来宣旨。”
李世一生用兵多筹谋,其料敌应变,皆契事机,现在突然被贬,实在毫无理由。薛仁贵为皇上近侍,仅有卫护之责,而无宣旨之职,他却受长孙无忌委派前来宣旨,实在透出蹊跷。李世在此一闪念间,已洞悉了李世民的意图,他近日对李世民病情早有耳闻,明白李世民如此做其实为身后事安排。想到这里,李世对薛仁贵道:“薛将军今日还回翠微宫吗?”
“下官明日方回。”薛仁贵老老实实答道。
“如此,请薛将军上复皇上、皇太子及长孙太尉,就说我深深感激圣恩。现在接了圣旨,立刻往叠州赴任。”
“莫非李大人连家都不回了吗?”薛仁贵见李世开始收拾简单的行装,不禁诧异问道。
“是啊,皇上如此紧急下诏,想叠州那里定有要紧事,还是早日赴任为好。薛将军,我要忙于收拾行装,马上就走,如此就不能与你叙话了,请多担待。”
薛仁贵惊讶得张大着嘴巴,想不透他为何如此匆忙。不过如此一来,长孙无忌吩咐自己的事不用办了,倒免了一番手脚。
片刻之间,李世已整顿结束,仅带领两名随从,跨上马向薛仁贵拱手作别。
李世民听说李世的这番举动,不禁叹道:“唉,他毕竟识破了我的心机。不过他竟然不停顿一下,连家门都不入,未免露出了痕迹。”
李世民自知大限将至,这日将褚遂良唤来,让其代拟遗诏。三日后,褚遂良将遗诏拟成,送入含风殿请李世民过目,此诏写道:夫天命之重,绿错奉其图书;天子之尊,赤县先其司牧。而功兼造化,桥山之树已阴;业致升平,苍梧之驾方远。至于平寇乱、安黎元、洒洪灾、攘大患,黄帝之五十三战,商汤之二十七征,以此申威,曾何足算!昔者乱阶斯永,祸钟隋季,罄宇凝氛,昏辰象,绵区作梗,摇荡江河。朕拂衣于舞象之年,抽剑于斩蛇之地,虽复妖千王莽,戮首车,凶百蚩尤,衅尸军鼓。垂文畅于炎野,余勇澄于斗极。前王不辟之土,悉请衣冠;前史不载之乡,并为州县。再维地轴,更张乾络,礼义溢于寰瀛,菽粟同于水火。破舟船于灵沼,收干戈于武库。幸李卫霍之将,咸分土宇;缙绅廊庙之材,共垂带绶。至于比屋黎元,关河遗老,或赢金帛,或赉仓储。朕于天下士大夫,可谓无负矣;朕于天下苍生,可谓安养矣。自栉风沐雨,遂成弭诊;忧劳庶政,更起沉疴。况乃汉苦周勤,禹胼尧腊,以矜百姓之所致也。道存物往,人理同归,掩乎玄泉,夫亦何恨矣!皇太子治,大孝通神,自天生德,累经监抚,熟达机务。凡厥百僚,群公卿士,送往事居,无违朕意。属纩之后,七日便殡。宗社存焉,不可无主,皇太子即于枢前即皇帝位,依周汉旧制。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寻常闲务,任之有司。文武官人三品以上,并三日朝晡哭临,十五举音,事毕便出。四品以下,临于朝堂。其殿中当临者,非朝夕临,无得擅哭。诸王为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