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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自幼生在锦绣丛中,不识民间劳苦,其知应行德义,然又不知如何来行,若靠一道旨意号令天下,臣民心中不服,如此就大失本意。马周,这修德义之途,你以为还有他法吗?”
马周答道:“陛下即位以来教化天下,国内臣民二十余年间渐行渐积,已成模样;四夷感化其德,莫不宾服。臣以为太子今后只要秉承陛下所行方略,绝无大失,教化之旨更能深入人心。”
李世民摇头道:“大凡一项方略,起初实施之时能起作用,随着时事变迁,若一味不变,亦会渐渐减色。朕口称教化天下,若不能随时事变迁而充以新内容,失于简单,实为空洞。太子今后将朕之所行奉为金科玉律,不加一丝增删,就失于僵硬了。”
马周心中不同意李世民的这种说法,沉思片刻,委婉说道:“圣哲大道虽经时事变迁,难掩其真。陛下倾慕尧、舜、周、孔之道,示以尊崇地位,并撰成《五经正义》刊行天下。天下儒士,多怀抱典籍,云集京师,数年间,国子监增筑学舍二千三百间,增加生员三千二百六十名,遂使国学之内,鼓箧升讲筵者,几至万人,儒学之兴,古昔未有也。国学的兴盛还吸引了高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蕃等国竞相派遣子弟入京学习。这些人学成之后,散归各地,遂将陛下的教化之旨弘扬天下。陛下这样做,实际上已将巨大的车轮转动,任何人难以阻挡。”
李世民叹道:“国学兴盛,毕竟是朝廷的铨选之制驱使,并非人心中自愿。朕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如何使天下人不用朝廷提倡,即自愿修习教化之途呢?天下人何其多也,每年的万名生员与其相比,毕竟为少数。”
夜幕降临,一轮圆圆的月亮,从东边的山梁上爬出来,将眼前这片奇石密布的山谷,照得斑斑驳驳,愈显清幽。
马周低声说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该回宫进晚膳了。”
“莫非你饥了?”
马周点点头。
李世民转对太监道:“你们速去,朕今日就在山顶上用膳了。”
“陛下病体刚复,山顶之上毕竟清凉,陛下还是回宫最好。”马周关切地说道。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我们难有如此清静晤谈的时候,我们一同进膳,一同纳凉,岂非一举三得的好事吗?”太监闻言,急忙离去。
君臣二人倚石而坐,山风吹来,又惊起阵阵松涛,连带着将蚊虫等物吹得无影无踪。
李世民继续刚才的话题:“马周,若使天下之人心向教化之途,不用强迫,当用何法呢?”
马周沉吟道:“人之心因人而异,同样的事,各人想法不同,难以达成共识。若想使其思虑大致相齐,须用水磨功夫。一者,须妥善引之,如昌盛国学一般;二者,随着渐行渐积,人心渐渐向善,皆为德义之心,如此可使思虑相齐。譬如人虽禀定性,必须博学以成其道,待学成而为美。《礼》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人性相近,情则迁移,必须以学饬情以成其性。”
“瞧你,说着说着又回到老话题。天下学子乃至吏员,其有知识基础,可以博学以修其性,然庶民百姓呢?他们许多人一字不识,让其学经实在无从谈起。”
马周顿时语塞,若让庶民百姓群起读经,实为天方夜谭之事。时下的庶民百姓,家中衣食有余,皆有田地可耕,天下富庶则百姓安静。他们接受朝廷的诏告敕制,皆由官吏逐级口传,也没必要以文字谕之。马周到了此刻,脑海中忽然晃出一幅图画:香烟缭绕的殿堂之中,一群群信徒顶礼膜拜,其虔诚之心现于脸上。他灵机一动,不由得脱口而出:“庶民百姓不懂诗书,然其心虔诚,若能以佛、道之行使其修习儒学,则其善大焉。”
马周提起佛、道之事,李世民脑海中立即现出做法事时热闹的情景,善男信女虔诚地顶礼膜拜,不管其识字与否,其此时的心情是相同的。他沉吟片刻,说道:“你说让百姓以虔诚之心态来修习儒学,这是你自己的一门心思,万万不能的。马周,你想过没有,朕多年来固然崇尚儒学,然对佛、道之事并未禁止,连带着自波斯传过来的景教,朕也一样礼遇,知道朕为何这样做吗?”
“陛下多次说过,要纳诸轨物,示存异教之方。陛下这样做,是以为人不论孜孜不倦求儒学,或者修习佛、道等教义,能够达到殊途同归的效果,即是教化之本意。”
李世民觉得马周所言深切旨理,意甚嘉许。
武德九年,李渊采纳傅奕之议,下诏京城之内可以留佛寺三所,道观二所,其余天下诸州,各留一所。当时全国佛寺众多,李渊这样做,其目的主要是抑制佛事。其后恰逢玄武门之变,李世民为了争取僧道徒众的支持,下令罢傅奕之议。李世民这样做,带有极强烈的功利目的,并非表明他崇尚佛道。
李渊为了抬高自己门第的高贵,因道家教祖李耳与己同姓,遂假托方士之言尊李耳为自己的先祖。他多次驾临终南山,拜谒老子庙,并亲临国子监,宣布道第一,儒第二,佛第三。李世民与其父不同,如前所言,他多次对臣下宣称:“朕所好者,唯尧、舜、周、孔之道。”穷其贞观之治,多采用儒家经世致用的思想,各地纷纷兴建孔子庙,兴建各级官学以授国学。李世民深深懂得,佛道之学毕竟是一种出世之学,与励精图治大治天下是格格不入的。由此可以看出,李世民在儒、道、释三家的排列上,将儒学排为第一。
李世民在对待佛、道的态度上,固然继续了尊老子为皇祖的做法,明面上看似乎是崇道抑佛,将道教排为第一,儒家排为第二。事实上,他对神仙方术迷信的祸国,以及对佛教妖佞的害国一样表示深恶痛绝。长孙嘉敏生病,李承乾想做法事来祈福,长孙嘉敏坚决反对,说道:“道、释异端之教,祸国殃民,皆皇上素所不为。”由此可以窥见李世民对佛、道的真实态度。
但李世民对道教清虚无为的教义以及佛教慈悲之说还是持赞同态度的,虽对其有所限制,然并不厉言禁止。像佛学各派如三论宗、慈恩宗、律宗、禅宗、密宗等皆在贞观年间次第在长安形成,新罗、高丽、日本等国学问僧慕名来长安游学,长安成为了西来佛教东传的中转圣地,可见佛学研修气氛之浓,若朝廷稍加抑止,断难有如此自由的研习氛围。
李世民对其他宗教也采用了一种宽容态度。景教是基督教的一个支派,始创于大秦,后传于波斯。贞观九年,波斯景教教士阿罗本来到长安,李世民命房玄龄迎于西郊,待如嘉宾。阿罗本不过为一区区教士,李世民竟然遣宰相来迎接,反映了李世民不以本土宗教排斥外来宗教的开明思想。贞观十二年,李世民准许阿罗本在长安建造大秦寺一所,并赞扬景教“词无繁说,济物利心,深知正直,特令传授”,认为“宜行天下”,赋予景教传授全国的合法权利。
马周想到李世民对待宗教的态度,不由得衷心赞道:“陛下教化天下,遂使国内臣民心性归一,四夷怀德感恩,因而归心。如对待宗教之举,陛下戒约规范,不排斥其传授,如此更能感化庶民之心。”
李世民闻言不免心中得意,说道:“马周,算来你随侍朕身边十余年了。朕对待臣下皆行光明之举,不行阴谋之事,知道朕为何这样做吗?”
“陛下兴清明政治,开创推诚相待之风。”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历来君主,多采用强权来统驭臣民,何也?此为他们心中不自信的缘故。大凡君主不自信,即会设立各项严律酷刑来约束臣民,或者一言既出诛杀人命,如殷纣王即为例证。古来多说殷纣王为暴虐之君,然探其心底,日日恐慌不已,对其个人而言,过的也是苦楚日子。”
“陛下自信人生,方能海纳百川,包容万物。”马周又由衷地赞道。这时,太监将膳食送到山顶,李世民让将食盒置于山石之上,招呼马周一同进食。是时一轮弯弯的月亮悬在头顶,清风徐来,花香阵阵,李世民吃了数口,不由得赞道:“好嘛,我们在此进食,别有一番滋味呢。”
他们今日所食名为“槐叶冷淘”,所谓“冷淘”,即是专门在暑热天食用的凉汤面。其中以刀切面片为主,再加以新鲜槐叶及香菜、茵陈。此“冷淘”是时为大众食品,李世民一生对饮食不甚挑剔,多嘱尚食局可将百姓食品作为宫廷之味。
君臣二人很快将主食用尽,其间又尝了数口副食,晚膳就此结束。这时又一阵微风拂来,其中夹有夜来的凉意,马周遂劝李世民返宫。
李世民贪恋这里的夜色和清凉,不忍马上离去,说道:“眼前有美妙的温凉参半之微风,强似呆在沉闷的殿堂内,你为何如此性急?马周,你自贞观五年以常何门客之身列于朝班,算来亦有十余年了。”
马周当初代常何奏事,被李世民发现其才,一路提升,现官至中书令,李世民对其有知遇之恩。马周忆起旧事,心内感动,贞观五年时其刚刚三十出头,若李世民不能发现他,此生定是另外一番际遇了。马周想到这里,心中的感激无以复加,遂躬身谢道:“陛下的知遇之恩,微臣没齿难忘。只恨自己智力有限,难为陛下分忧许多。”
“朕当初擢拔你于布衣之间,朝中许多人颇有微词,认为朕仅以一篇奏疏取人,失于偏颇。数年后,他们皆赞你善于敷奏,机辩敏锐,裁处周密,会文切理,无一言可损益。这些年,你帮朕办了许多大事,像玄龄、如晦那样,不张扬不争功,为臣者能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
“陛下如此夸赞臣,臣委实经受不起。记得岑文本生前曾说过‘滥荷宠荣’之语,臣亦为同样心情。臣无能为献,唯将绵薄之力悉数使出,方能报答陛下之万一。”
君臣二人就在月光之下坦明心迹,其情意超越了君臣之礼,好似朋友间的无话不谈。
李世民又想起了刚才的话题,说道:“我们刚才谈起佛道等教义,朕不加禁止,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