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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夜色更浓,寒气渐渐透了进来,将砚上墨冻得凝固起来。杜如晦唤来差役,令其用热水重新磨墨。衙役端来热水,将之滴于砚中,一边磨墨一边问道:“杜大人晚上办事这么久,小人去生些火来如何?”
杜如晦立在案前翻看今日的文书,感觉到越来越重的寒气,跺了几下脚,说道:“不用,我再待一会儿即回府,不用生火。现在刚刚入冬,若衙内现在就开始生火,那要多少薪炭才能过冬?”
“现在已经过了饭时,杜大人还饿着肚子,不如让小人先去寻来点热汤,一来可以取暖,二来可以垫垫饥。”
杜如晦摇手不许:“我马上就回,也不差这一时。”
说话间,刘政会带领张刺史走了进来。那张刺史见了杜如晦躬身行礼道:“杜大人在上,下官特来拜见。”
杜如晦眼光看也不看他,依旧注视着案上的文卷,沉默了片刻方才问道:“张刺史,据我所知,蒲州今年的收成不错。国家并未额外征收租赋,你为何拖欠至今呢?”
“禀杜大人,蒲州今年确实丰收,然以前欠账太多,实在无力上缴。望杜大人为蒲州百姓着想,宽限些时日,来年再补上。”
“你急巴巴地从蒲州跑到京城,就是想来讨这句话吗?”
“下官不敢,只是想将实情报知。”
杜如晦抽出一卷文册,将之丢在张刺史的面前:“张刺史,这篇妙文你应该见过吧。”
张刺史定睛一看,认得是本州的上表,急忙说道:“这是本州去年的上表。”
“嗯,看来你的记性不错。表中说道,蒲州得邓州之助,开始恢复农事,已初见效果,来年若风调雨顺,定使百姓家中有盈粮。今年秋收大熟,你那里应该不错。是不是?”
“下官刚才说过,主要是以往欠账太多。”
“我年初时陪皇上出巡,夜访风陵渡时见到不少蒲州百姓,他们当时说了你许多好话,足证此表所言非虚。你有多少旧账?贞观元年,贞观二年,皇上免了你们蒲州两年的租赋,朝廷还为你们送去许多赈灾之粮。要说旧账,仅有一笔,即是邓州所赊钱粮。然陈君宾亲口对我说过,这些钱粮可以逐年偿还。张刺史,如今国家有事,你一味拨拉自己的小算盘,置国家的租赋于不顾,还说了这么多虚妄的托词,这样应该吗?”
张刺史想不到杜如晦这么快就说清了自己的家底,不禁目瞪口呆。他这次见了吏部的征粮令,心想蒲州刚刚渡过了难关,正是缓口气的时候,实在不愿意上缴国家的租赋。因此来找吏部说项,以蒲州往年受灾太重为托词,想一时搪塞过去。不料刘政会如此认真,还将他拉到杜如晦面前受训。他支支吾吾半天,方才答道:“杜大人,天下诸州甚多,也不差了蒲州的这一点钱粮。容缓一些日子,下官定然全数缴清。”
杜如晦抬起头来,心中生出一分怒意,斥道:“张刺史,你为国家的吏员,缘何连这点事理都不明白?当初蒲州遭灾,陈君宾节衣缩食周济你们,他为何这样做?无非是胸中有国家大局。你现在将眼光仅仅盯在本州事务,这一分眼光,要比陈君宾差远了。”
刘政令插言道:“对呀,现在国家有事,杜仆射日理万机。你在这里喋喋不休,该是不该?”
突然,杜如晦脸现痛楚之色,用拳头顶住了腰部,很快,脸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刘政会见此情景,关切地问道:“如晦,你怎么了?”他跨前几步扶住杜如晦,又向张刺史吼道:“赶快搬过来一张椅子。”
杜如晦痛苦地斜倚在椅子里,眼光无神,哼哼了几声,然后有气无力地说道:“刘公,不知为何胸下疼得厉害。”
刘政会叹了一声气,说道:“你恐怕还没有吃晚饭吧?唉,你这样没明没夜地辛劳,就是一个铁人,也承受不起啊。如晦,这里的事情由我来办,你赶快回府吧。”
杜如晦抬起头来,目视张刺史,一字一顿道:“张刺史,蒲州所欠钱粮务必于十日内缴清。你若再延迟不办,到了十日,我将奏明皇上罢你官职。”
张刺史眼见杜如晦如此竭尽心力为朝廷办事,自己因一己之私,来此喋喋不休,心里早已有愧了。他拱手答道:“下官今日得杜仆射和刘尚书一番教训,茅塞顿开。我今夜立刻返回,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将国家的租赋缴清。”
杜如晦点点头,不再说话。一名衙役上前搀起他,慢慢地步出户外。
李世民那日在太极殿内的一番疾言厉色,果然有了效果,群臣的上疏又多了起来。他召见群臣之余,多在东暖阁内批阅群臣的奏章。这日午时过后,他先是小憩了一阵,起床后步入东暖阁内,就见杜正伦正候在那里整理起居注。
杜正伦那日在朝堂之上举报封德彝,事后魏征找他说了一番道理。大意为处机要之职,须缄口为要。杜正伦明白其中含义,此后果然收敛行为,轻易不再张口。
李世民见他在旁边忙碌,向前行了几步,又复停下。他内心里也想知道起居注的内容,尤其对玄武门之变更想知道史官如何描写自己。可是前代规定,当朝皇帝不得翻看起居注,他只好咽了口唾沫,慢慢地走到自己的案前。
杜正伦正低头整理文卷,事先未觉察李世民入内,待他发现的时候,李世民已经走了过去。他见状急忙离案施礼,李世民令其平身。
李世民坐了下来,仰头说道:“杜卿,你这一段时间撰写起居注,有什么感悟呀?”
“臣掌笔撰写起居注,常常战战兢兢,生怕一字一词有失,就误了皇上的本意。因此深感责任重大,不敢稍有懈怠。”
“哈哈,你在那里到底写了些什么,朕一点都不知道,有什么可怕呢?要说可怕,莫过于朕。朝堂之上,魏征等人固然言辞激烈,毕竟说过就散,不存痕迹。朕所惮者,唯卿手中的那支笔。”
“臣但知秉笔直书,不敢有差。”
“对呀,就是这直笔才令朕害怕。朕每坐朝,不敢多言,怕言语有失被卿记录。必待有利于民的时候,朕才将话说出口。”
杜正伦明白李世民这样做,是想为后世留一个好名声。然皇帝如此慎于言,约束自己的行为,当能有利天下,遂感动道:“陛下这样做,堪称一代英主。陛下若有一言之失,并非仅对当世百姓不利,若载书中传之后世,则千载亏德。”
杜正伦能说出这般话,足见其有相当见识,李世民满意地说道:“嗯,不错,就是这话。朕今日高兴,为你这句话,赏你彩缎二百匹。你随侍朕身边,今后不仅要据实直书,也要说些中肯之言。”
“谢陛下。”
“你忙你的活儿,朕也要看些奏章。”李世民伸手拿起一道奏章,信手翻开观阅。心里想杜如晦推荐的岑文本,以及魏征推荐的杜正伦和侯君集,这一段时间在各自岗位上干得都有成色,该是为他们升职的时候了。
这道奏章由马周所奏,李世民眼光漫过马周的名字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一喜。奏章写得甚是工整,只见其中写道:臣每读前史,见贤者忠孝事,未尝不废卷长想,思履其迹。可为者,唯忠义而已。是以徒步二千里,归于陛下。陛下不以臣愚,擢臣不次。窃自唯念无以论报,辄竭区区,唯陛下所择。
臣伏见大安宫在宫城左,墙宇门阙方紫极为卑小。东宫,皇太子居之,而在内;大安,至尊居之,反在外。太上皇虽志清俭,爱惜人力,陛下不敢违,而番夷朝见,四方观听,有不足焉。臣愿营雉堞门观,务从高显,以称万方之望,则大孝昭矣。
臣伏读明昭,以七月幸九成宫。窃唯太上皇春秋高,陛下宜朝夕视膳。今所幸宫去京三百里而远,非能旦发暮至矣。万一太上皇有思感,欲即见陛下,何以逮之?今兹本为避暑行也,太上皇留热处,而陛下走凉处,温清之道,臣所未安。然诏书既下,业不中止,愿示还期,以开众惑。
臣伏见诏宗功臣悉就藩国,遂贻子孙,世守其政。窃唯陛下之意,诚爱之重之,欲其裔绪承守,与国无疆也。臣谓必如诏书者,陛下宜思所以安存之,富贵之,何必使世官也?且尧、舜之父,有朱、均之子。若令有不肖子袭封嗣职,兆庶被殃,国家蒙患。正欲绝之,则子文之治犹在也;正欲存之,则栾黡之恶已暴也。臣谓宜赋以茅土,畴以户邑,必有材行,随器而授。虽干翮非强,亦可以免累。汉光武不任功臣以吏事,所以终全其世者,良得其术也。愿陛下深思其事,使得奉大恩,而子孙终其福禄也。
臣闻圣人之化天下,莫不以孝为本,故曰“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孔子亦言“吾不与祭如不祭”,是圣人之重祭祀也。自陛下践祚,宗庙之享,未尝亲事。窃唯圣情,以乘舆一出,所费无莪,故忍孝思,以便百姓。而一代史官,不书皇帝入庙,将何以贻厥孙谋,示来叶邪?臣知大孝诚不在俎豆之间,然圣人训人,必以己先之,示不忘本也。
马周在奏章中说了三件事,一是让李世民向李渊尽孝,建议加高大安宫门墙示尊敬之意,劝李世民不可远游避暑;二是对李世民封建宗室提出微言,认为可以让其享福禄而不能永授其官;三是对李世民数年不拜宗庙提出劝谏。
李世民读完,心里暗暗赞道:“简直又是一个魏征!其词义恳切,又不畏龙颜,可堪重任。”他一面令人去叫房玄龄、杜如晦、魏征、长孙无忌、温彦博、王珪来此议事,一面又将马周上表看了一遍。
既而众人相继入殿,李世民抬眼扫了一圈,见其中独缺长孙无忌,问道:“无忌呢?”
这时,一名太监匆匆而至,禀报道:“皇上,齐国公误带刀进了东上阁门,至殿前被监门校尉发现,校尉追上前来,认为齐国公带刀入宫犯了死罪,要将之监禁起来。他们正在那里争执不已。”唐制规定,任何人入宫不得携带兵器,违者将被处死。
李世民说道:“传朕旨意,先让无忌进来,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长孙无忌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