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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是自言自语,杨华听见不由晒然一笑,“你懂个甚?本店所售乃是洛阳乃至大唐名闻遐迩的玉壶春,你竟然还称之为寡淡?荥阳有土窟春,富平有石冻春,剑南有烧春,郢州有富水酒,乌程有若下酒,岭南有灵溪酒,宜城有九酝酒,长安有西市腔酒,还有从波斯进口的三勒浆、从大食进口的马朗酒,但我们洛阳就有玉壶春!这顶呱呱的名酒,到你嘴里却成了寡淡,无知啊无知。”
萧睿本就是顺口一说,也没有什么诋毁大唐名酒的意思。对于品惯现代高度酒的他来说,这大唐的酒当然是寡淡无味的。盛世大唐是一个诗的王朝,酒的国度,杨华所言这些名酒萧睿自然也清楚得紧:大抵,在唐,这些相当于后世的茅台五粮液之类罢。
古人饮酒须持器,“非酒器无以饮酒,饮酒之器大小有度”。唐人历来讲究美食美器,饮酒之时更是讲究酒器的精美,杨家的玉壶春是洛阳城中有名的酒肆之一,所用酒器当然更是极其精美的陶制酒爵、酒盏、酒樽之类。
萧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有理睬杨华的嘲讽,只是低头看了看握在手中的六棱双耳盏,职业性地微微摇了摇淡绿色的酒液,又俯身嗅了一嗅,笑了笑,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回应杨华的不屑:“火候稍差一点,如若是发酵更充分一些,味道会更好。”
杨华本与这萧睿也是熟识,曾经是洛阳官学的同学,对他知之甚深,见他“装模作样”地如同酒中老客一般评价起了自家引以为傲的玉壶春,言辞中还颇有“遗憾”之色。又见他对自己有些不理不睬,想起往日他厚颜无耻跑自己这里借钱寻欢的不堪情色,不禁更加不屑地冷笑道,“你这草包,喝这酒当真是白瞎了这上等佳酿。要不是看在同学一场的份上,本公子就将你轰将出去。”
还是头一次被人称为草包,萧睿没有抬头,心里苦笑。瞥眼环顾四周的酒客,他暗暗叹息一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初来乍到”,还是少惹事为妙,草包就草包吧,还是那句话,左右不过是一个躯壳,他哪怕就是一个强奸犯,又与我何干?
见萧睿神色沉静漠然,“不为所动”,杨华越加得不满,索性站在那里跟老娘们一样喋喋不休地数落起萧睿其人的种种不堪来:什么赖在刘丞相府吃白食,什么蒙骗西坊张公子3贯钱,什么偷看向玉楼歌姬洗浴被龟公暴打一顿……
这些不堪的“往事”在脑海中泛起,化为杨华口中带刺的口蜜腹剑,又化为邻近酒客那粗野的嘲讽哄笑,萧睿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怒而长身而起,喝道:“闭嘴!”
杨华说得正洋洋得意,突闻一声暴喝,倒吓了一跳。瞅了萧睿那青筋暴跳的额头,微微颤动的袍袖,眼睛一瞪,“怎的?还冤屈了你?”
萧睿欲要拂袖而去,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与“萧睿”合为一体,看这浪荡子往日的所作所为,自己要遭遇的“舆论口水”还不知道要有多少,如果一顿数落自己也承受不起,还怎么靠这个身份生存下去。一念及此,他倒也气平了,又缓缓坐了回去。
见杨华一幅脸红脖子粗的“斗鸡”状站在案几前,手中的折扇毫无风度地呼呼扇着。萧睿淡淡一笑,“孟阳兄,小弟只是想静静谋求一醉,可否?”
“才学献于帝王家,美酒卖与识货者,似你这等无酒量、不懂酒、无酒品之人饮这上等美酒简直就是暴敛天物。”杨华见萧睿态度有所“软化”,便不想再与他纠缠,冷笑着背转身去向柜台行去。
堂堂的业界排名前十的顶级品酒师,闻香识酒如闻香识女人一般潇洒自如的有“三冠酒徒”美誉的品酒天才,居然被指为“无酒量、不懂酒、无酒品”,萧睿先是一怔,继而下意识地嘴角一抿,一句话傲然滑出嘴边:“我若是不懂酒,这世间懂酒之人就不多了。”
杨华脚步一停,还未转过身来,便听角落里传来一个清冷而低沉的声音:“小子好大的口气!”
第003章闻香识酒(中)
萧睿放下手中的酒盏,侧头看了一眼,顺便也活动了一下略显僵硬的身子。酒肆大厅的西北角,一个裹幞头、穿青色圆领袍衫、面色清朗的老迈男子趺坐在那里,正端着一盏酒神色不善地望着他这边。
萧睿心中冷笑,但面上却还是淡淡地,只是匆匆一瞥便收回眼神,自顾喝着自己的酒。不想,那老者却起身一步步向他走来,略一拱手,目光炯炯,“老夫孟昶,倒想请教小哥,这玉壶春的火候差在何处?”
“孟昶?!”
“孟玉壶?”
周遭的酒客稀稀拉拉地讶然呼起,杨华也震惊地转身打量着老者。
孟昶便是这洛阳玉壶春酒坊的老板,据说这玉壶春便是由他所酿。但此人名气虽大却行事非常怪异,平日里深居简出只是躲在坊中酿酒,从不与外人交往。他所酿之酒,由他的堂侄孟旭经营,不知这番如何到了杨华家的酒肆中当了一个默默的酒客。
如果不是他自承身份,想必没有人会将这个神色略有些冷漠文士装扮的老者与“孟玉壶”这个大名鼎鼎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听着众人的惊讶和窃窃私语,萧睿自然醒悟过来,这竟然是洛阳玉壶春的酿酒者。他好奇地打量着孟昶,心道一个酿酒的工匠怎生这等装束,不像是一个酒工倒像是一个多年落第的年老秀才。
杨华赶紧过来深施一礼,“孟先生驾临小店,小店蓬荜生辉了——这草包纯属胡言乱语,先生莫要当真才是。”
“就是,就是。”几个酒客也附应着。
论身份,杨华之父杨玄璬曾做过官,而杨华自己也是官学士子,孟昶不过是一个市井酒工,按理他不该如此为礼。但孟昶行事怪异,所出玉壶春数量稀少,只限量供应给少数几家酒肆和几家商行,而杨家这家酒肆正是依靠专营玉壶春才有了丰厚的利润,孟昶就相当于杨家的财神爷,得罪不得。恰见孟昶一幅文人打扮,杨华便顺势呼了一声先生。
但孟昶还真是一个怪人,面对杨华的行礼毫无所动,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冷冷地盯着萧睿:“小哥,老夫穷十年之功,集数十酒方之精华,才成就这玉壶春……凡饮者无不称道,像小哥这般嗤之以鼻者老夫还真未曾听说过。”
孟昶的自信和傲然之色溢于言表,萧睿不禁嘴角一晒。缓缓端着酒盏站起身来,淡淡道,“孟先生,这酒色淡绿但有浑浊,且悬浮丝状物,香气散而不凝,说明发酵时间尚短,如果完全发酵所出,酒液色泽会纯绿无杂,香气会凝乳如丝,故而某说火候略有不足。”
孟昶神色一惊,深深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清秀俊朗的少年人,缓缓道,“听小哥口气,似是对酿酒有所涉猎……”
品酒乃是职业,萧睿此刻浑然忘却了这是穿越后的大唐了,目光深深投射在盏中微微打着漩涡的酒液中,继续品道,“严格说起来,玉壶春只是中品之酒也。如果某没有猜错的话,孟先生这玉壶春乃是麦酒而非惯用的粟米而成,所用酒曲必是炒制的白曲,而发酵时间当在春夏8日左右,秋冬12日左右,比寻常酿酒发酵略短。”
孟昶倒背在身后的双手陡然一颤,眼中神光突显,惊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如何知道老夫的独家秘方!”
仅仅这稍加品尝,就能判断出酿酒的原料以及所用酒曲,甚至还推算出了发酵时间,这叫孟昶如何能不惊。他对独创的玉壶春配方视若拱璧,酿酒原本为自娱自乐而非商业买卖,故而他的酒坊中伙计甚少,很多事都是他亲力亲为,所以才产量甚少。如果不是为了供养一大家子人的生计,他是决计不会将玉壶春出售的。配方绝无泄露之可能,可此少年人如何得知——难道?
孟昶的眼神越来越狂热,越来越震惊。他是天生爱酒研酒的另类之人,虽满腹才华却无意求取功名,将一生的时间都耗费在了置酒品酒上。他一生浸淫酒道,但他能品出酒质的优劣,却绝对不可能品出酒的原料和配方来。
从孟昶的眼神中萧睿读到了一些“同好”的东西,不由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一时兴动,他微微上前一步,伏在孟昶耳边小声道,“孟先生如若将酒方稍加改动,酒质会更趋向上品。将下料之麦分成三等份,先将头一份煮成粥,加干曲后入瓮封泥发酵。十日后,开瓮投入第二份煮好之麦粥……依次将三份粥依次充分发酵共计月余,火候大抵就足了。”
于萧睿而言,中华数千年酒文化流传下来的酒经典籍无数,其中有众多酿酒古方都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深处,如今心念一动,载于元末无名氏所著的中的一个跟玉壶春酿法类似的一个方子就冒了出来,张嘴说出,他又微微有些后悔。
孟昶神色变幻着,沉吟着,突然道,“玉壶春之特性在于清香,入口留香,如若发酵过长,会让这香气过于浓郁世俗,不妥,不妥!”
萧睿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孟先生,谁云这发酵越充分香气便越浓郁?谬也,大谬也。从清香到浓香再到凝香,这酒香也是随着发酵充分而逐步提纯滴,由淡转浓再至清矣……”
孟昶闻言面色渐渐涨红起来。他霍然一把抓住萧睿的手,深深地凝望着他,接着又松开手毕恭毕敬地躬身一礼,“某陷入了古法的窠臼,老弟一言让某顿开茅塞,受教了!”
……
……
如果说之前的“品酒”尚可以说是信口胡诌,但后来萧睿对于玉壶春的准确判断,再加上那个绝妙之极的方子,以及酒香提纯之说,孟昶已经断定眼前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是“同道之人”。须知,那些专业的“术语”不是一个外行看看酒经典籍就能搞懂的。
他并不知道萧睿不堪的声名,当然就算是知道也不在乎。他浸淫酒道数十年一向被人视为另类,如今遇到一个“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