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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美元人生(三)
清晨,阳光替房间开了灯。
一缕橘黄的光线打在唐一路的额头,他睁开眼,看到陌生的房间,闻到陌生的味道,还有陌生的温暖。
白可枕在他手臂上,酣然而睡,头埋在他胸口。他略微低头,看到她的发顶的旋和她小巧的鼻尖。下身的温暖提醒他,他仍然深埋在她体内。
想到昨夜的情潮翻涌,他带着她一次又一次登顶,最后,她叫不出声来,只剩下嘤嘤哭泣。
他太粗暴了。或许是长期为了别人的欲望而演,他自身又太过克制,冲动一旦爆发就是汹涌而来,像一个淘珠的人,找到一颗贝壳,饥渴地撕扯壳里的柔嫩,直到找到那颗寻觅多时的珍珠。
他食指的指尖轻点她的鼻头,凉的像冰一样。他已经非常习惯西部寒冷的天气,可是对她来说,这个地方确实太冷了。被子也不算厚,上面有□过后的味道,但仍然残留着阳光的香味。
在他细微的骚扰下,白可呻吟了一声,手臂探出被子外,紧紧环住他,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胸口。
他看着她手臂上的青紫痕迹,在她几乎透明的皮肤上,触目惊心。一整晚的赤身相对,他竟没有好好看过她的身体。他拉开被子的一角,把她的头发轻轻压进自己的下巴里,顺着她的背看到她的小腿。
她的身材算不上多好,在白人眼里就是个还在发育的女孩子。
但她皮肤很美,毛孔几不可见,只在被他吸允过的地方留下点点血粒。标准的亚洲黄的颜色,就像是……像是某种果仁的表皮,包裹着棉弹的嫩肉。
她的腿合拢后会在大腿中间,膝盖内以及脚踝处留下细微缝隙,若有如无的性感,小性感。
也许在某些人开来,她真是美得不可思议。
他居然是第一个欣赏到这种“不可思议”的人。这让他高兴。
胸口微微地痒,是她的睫毛在骚动。酣睡的人悄然醒来,睁着眼,看着他的乳珠发愣。他耐心地等着她回忆起昨天的事,直到她抬起头看他。她的眼睛里有细细的血丝。
这样看,她的眼睛比平时大了些,下巴尖细,颧骨上有淡淡的红晕。她的嘴唇,上下的唇瓣几乎一样的厚度,很少见,可是放在她的脸上,很漂亮。
他第一次觉得她漂亮,在斑驳的阳光中,在他厌恶的狭小阴冷的地下室,一个氤氲着暧昧气味的早晨。
“满意吗?”他抽出枕在她头下的手臂,支住头,侧着身问道。被子随着他的动作被撑起,一低头就把她□的身躯尽收眼底。
她没有回答,局促地把被子拉高到肩膀,掩住身体。惊觉他还在她体内,越发窘迫。他看到她的睫毛在阳光下不停闪动,从鼻子里发出笑声,缓缓从她体内退出来。
已经有些干涩,他退出来时,她疼得皱起眉头。
他现在还不想起身,她由于害羞也不敢动,两个人相拥在床上静静躺着。她露在外面的皮肤因为冷,起了鸡皮疙瘩,他看到,把她往怀里拉了拉,他们的身体完全契合在一起。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问:“你为什么喜欢我?”一开始,他以为她是为了钱,后来以为是为了性。昨晚过后,他确定她不是。凭直觉。
“你曾经给了我十美元。”她答道,说的顺口,像是已经念了很多遍了。
“什么十美元?”他问。
“就是……”她欲言又止,忽然起身,不敢看他,伸手够了地上的衣服裹在身上,下床在书桌里一顿翻找。最后从抽屉深处摸出一个盒子,她打开盒子,拿出一张叠得非常工整的十美元钞票,躺回床上,忍着害羞重回他怀抱里说:“就是这张十美元,你还记得吗?”
他把钞票展开,一排醒目的黑字出现在上面,是一句中文:妈妈爱你。
记忆的闸门打开,他脑中闪过一张张早已陌生的脸,包括那个女人,她含着泪说:“妈妈爱你。”
妈妈爱你,妈妈爱你……
从此“爱”这个字变成了他的禁忌。
“就是因为这几个字吗?这几个字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他问,笑容诡异。
她敏感地觉察出他情绪的变化,本能的贴近他,抱着他,幽幽地说起了多年前的事。
又回到了那艘船上,那个货仓。她抱着妈妈,不停搓着她冰冷的手,妈妈已经有两天没睁开眼睛了,她也在货仓里坐了整整两天。几个同时上船的人让她把妈妈放下,说她不行了。她坚决不,她知道,她看到过,有人在船上死了就直接被丢进海里,她不能让她的妈妈被丢在这么冷的地方!
僵持着,直到第三天清晨,妈妈突然醒过来,双目透着许久不见的神采。她喜极而泣,几乎要昏倒。
妈妈坐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太累了,昏昏沉沉地,感到妈妈把外套披在她的身上,非常温暖。再次醒来时,妈妈又不见了。强烈的预感压迫得她无法呼吸,她跑出去,看到妈妈被绑在一个黑色的板子上。虽然她全身包满白布,她还是一眼就知道那是她妈妈。
她哭喊着想阻止,被人拦住,死死抓着她的肩膀不让她上前。她愤怒地在男人身上撕咬、踢打,她看清了那人的脸,那是她的干爸,把她和妈妈带上船却在妈妈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退缩在一边的干爸。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混蛋!”她简直想把男人的手咬断,可是男人固执地拉着她,丝毫不肯松手。
哗的一声,妈妈连同那块板子一起沉入海底。
“妈!”她尖叫着,身体被声音撕扯,直坠到甲板上,巨大的撞击声,她却感觉不到疼。
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梦里,她一直在如此默念。她想和妈妈在一起,她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冰冷黑暗的海底,她需要的她的微笑,她的拥抱,她的声音!
可是她没有死,妈妈也没有再回来。她一个人躲在货仓里抱着妈妈留下的外套,不思不想,断了所有念头。船上的人因着苟且剩下的良知,给她送了些水和食物,准许她一个人待在货仓里。
干爸也进来看她,他是个谨小慎微的男人,话很少。那天却对她说了很多,他的忏悔,他的不得已,这现实的无可奈何。她全然听不懂,也不想听。干爸无法从她这里得到原谅,痛苦地捂脸大哭。哭声终于引起她的注意,她漠然地望着他,脸颊突然疼起来,啪的一声,像被人扇了个耳光,或许是幻觉,可是终于让她哭了。
这么多天,她终于找回眼泪。
干爸看她有了反应,收回泪水。作为大人,他毕竟不能和一个孩子比哭声。他柔声安慰道:“孩子,你要好好活着啊。你妈妈最后要不是怕你冻着,惦着要把外套留给你,她早就去了。你要体谅她的苦心啊。”
他说完这话的下午,美国就到了。船停在芝加哥港。
他们被安排从特殊的通道上岸,她裹着妈妈那件大红色的外套,恍恍惚惚地跟着人群走。
离开阴暗的货仓,美国的阳光铺天盖地地砸来。她勉强抬头看天空,原来美国的天空并不比中国的蓝,也不比中国的高。
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太平洋,那么平静的海面,广阔的,像要延伸到世界尽头。她踩着这海,一路从中国来到美国,生生死死,海里融了多少人的眼泪,难怪这么咸。
她祈祷,她祈祷她的妈妈在幽深的水下,能够得到永生的平静和安宁。
而她,将带着一个几乎可以预知到的未来,在这个美丽的国家,艰难生存。船上的人彼此连姓名都没有留下,踏上美国的国土后就奔散于这偌大国家的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隐匿起来。
只有她的干爸对她伸出了手。他说:“你就跟着我吧,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的。”
她握住他的手,这个时候,唯一的要求就是活命,想要以“黑人”的身份留在美国,她一个人根本做不到。
干爸的手冰凉,她忍着,把另一只手插进口袋里,意外地触到一个硬硬的纸团。趁干爸不注意,她拿出纸团,是一张被揉皱的美元,展开,首先看到的是钢笔写的一排清秀的字:妈妈爱你。
眼泪滚下来。
干爸看到,他拿走她的纸币,给她买了一双鞋。
他说:“我们要随时准备逃跑。逃跑,你会吗?”
她点头。
以后的日子,不管是躲警察,睡公园,还是遭到种族歧视的孩子们暴打,她都忍下来。她相信,妈妈一直在看着她,她会在她熟睡的夜晚回来,把她抱进怀里。
七月的一天,他们的行踪引起了警察的怀疑,干爸听不懂英文,申辩不能,只好拉着她逃跑。警察拔出枪拼命追着。他们跑到一个无人的巷子,他把她藏在垃圾桶里。警察恰好追来,她一向懦弱的干爸从缝隙里看了她一眼,枪声响起,他扑到在垃圾桶上,遮盖住仅有的一点阳光。
直到夜深人静,她才从桶里爬出来。垃圾桶的味道熏得她差点窒息,她坐在地上喘气,手在地面摩挲着,想找到一点干爸留下的痕迹,可是什么都没有,一滴血都没留下。她并不感到十分悲伤,只当是他为妈妈赎了罪。
从船上下来后,她就感到自己的身体出了一些异样。她开始难以理解很多事,也不再对外界的一切抱有好奇心,很多东西轻易地就可以淡忘。可至少她还活着,这就够了。
在美国,社区有免费的旧衣服发放,超市有卖不掉的食物可以随便吃。她靠着这些救济,一个人从加利福尼亚流浪到科罗拉多。她没有目标,没有希望,只有靠着不停的行走来驱散心中的空虚。
直到那天,她运气不好连续四天没有抢到食物,一个人蹲在路边,幻想着妈妈做的白米饭。忽然一张纸币飘下来,她眼疾手快地捡起,追出去喊:“先生,你的钱掉了。”
男人转头,他的脸让她想到在中国时从海报上看到的那些靓丽的港台明星。男人完全没有要接的意思,嫌恶地说:“给你了。”
有钱拿,她当然开心地收下,想着可以拿它去换集个面包。就在付钱时,她拿着纸币,迟迟不愿交出。因为她发现,这居然是当年妈妈留给她的那一张十美元,上面的字虽然已经模糊难辨,但她发誓这绝对是!以一个女儿的名义!
她奔出商店想去找到刚刚那个男人,想说声谢谢,然后,她在街的转角处看到了他。从此,这个男人仰起头看着阳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