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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并不是因为你的负罪感消失……”
“没有,我的负罪感从来没有消失。相反,我觉得自己应该下十八层地狱。为了不想被送走,我吃了整株的矢车菊让自己中毒,我装弱装可怜。我简直卑鄙。”
“别忘了当时你才七岁。你只是被吓坏了。”
说着安慰的话,他的目光从唐一霆的腿,落到台阶旁的草地,又从草地落到隔着花丛与道路的篱笆。那些蓝白花朵看久了,他也疲倦了。
“我会走路只是因为除了妈,这世上已经不再有,需要我去祈求怜悯的人。有时我在想,要是再让我选一次,我还会吃那些花吗?”唐一霆换了个姿势舒展双腿,他笑着说,“在妈过世前,我的答案都是肯定的。我会,我不想被送走。即使要忍受时不时被负罪感压得透不过气。”
“那为什么又后悔了。”
“你知道爸是个很专制的人,他把握着所有的财政,事无大小都要亲自过问。我没有自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必须事事听他安排。每次我不遵从他,他就会拿妈的死来说事。你可能不相信,直到二十五岁我的经济都不能独立。我活的就像个傀儡。那时我特别想知道,你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唐一路说。
十六岁以后,他的养父母回到中国,他没有要他们一分钱,独自留下来打拼。社会种种的黑暗他几乎都经历过,被背叛,被打压,没有钱,也谈不上自由,最终他出卖自己的天赋做了一名脱衣舞男。
“我知道。”唐一霆说。他知道以后,痛骂着自己自私的同时,也忍不住从唐一路的遭遇中得到平衡。不然他那么辛苦留下来,受了这么多年心理上的折磨,岂不都成了笑话。
“所以我利用去科罗拉多度假的借口,偷偷去了趟内州。我还记得那家俱乐部叫‘□’,我进去后躲在角落看你。你看过自己在舞台上的表演吗,我要告诉你,那真是光芒四射,艳丽极了。当时我在想,哦,原来你长大了是这个样子。你知道,即使我们是双胞胎,连身上的胎记都一样,可是在台上看到你的那一刻,我还是有一种初次见面的惊喜。在你脱裤子之前,我从后门走了。知道你还活着就行。在老家伙死之前,我们的人生只能是平行线。”
“那为什么后来,你要去拍那些照片?”
“那些照片……”唐一霆苦笑一声,意思是他也不知道。他只能说:“一念之间。”
海海的人生,万千的变换,有多少事不是在一念之间铸成。一念之间的贪婪,犹大背叛了耶稣;一念之间的激愤,十字军东征耶路撒冷。在中国的神话里,人类是因为女娲一念之间的寂寞而诞生。
所以那些个什么物是人非,什么沧海桑田,不过就是千千万万个转瞬即成的念头。
“走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女人蹲在俱乐部门前。她追着我从科罗拉多来到内州,还以为我不知道。”唐一霆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开怀,“那时我突然来了一个念头:她如果把你当成我,会怎么样?”
“原来是真的,”唐一路说,“我以为她说的十美元的故事是编出来骗我,以为她是个很有心机的女人。因为这样,刚开始我对她很糟糕,整天挖苦她辱骂她。没想到那张十美元是你给她的。”
“是,一直以来我都有给街头乞丐放钱的习惯。怎么那么巧,刚好就遇到她。而她又刚好是那么一个人,不管不顾地跟着我,不,是跟着你。我很好奇她会带给你什么改变,就派人去调查你们。另一方面也是暗中保护你,以免你的行踪被老头子发现。我还间接给你介绍了一次工作,就是模特那次,没想到吧。”
他炫耀一笑,接着说:“在老头子的监视下,我能做的也只有这样。后来他遇到意外,我忙得□乏术。回过头才知道你差点死在保罗·萨特这个混蛋手上。”
“你只是为了葬礼才□乏术?老头子死的真是太及时了。我没记错的话,是车祸?”
“死了,就是死了。”
至此,唐一霆停下话语。唐一路如他预料中的那样,不带丝毫温度地注视着他。他知道他在等,因为最重要的部分就在他接下来的话中。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说下去:“派去调查的人隔几天就会寄来你们的照片。那段日子,我就这么着,每天看着你们的喜怒哀乐。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分不清照片里的那个男人是谁。我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从烟雾中把她救出来的人是我,陪她在公园散步的人是我,看她的微笑,听她的疯言疯语,毫无风度地和她吵架的人,通通都是我!”
他笑了出来。如果可以他宁愿从没动过那个念头,可惜悔之已晚。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唐一路想到一句佛经。
“什么意思?”
“一切事物都是依靠因缘而成立的东西,像梦中的东西,像幻化的东西,有如水泡和影子一样不实在。”
“梦幻泡影……”唐一霆认真想了一下说,“你在讽刺我。”他脸上显出受伤的神色,嚷道:“你凭什么讽刺我!因为我和你爱上了同一个人?哼,更确切地说,我爱上的只是个照片里的表子。”
“不,我讽刺的是人性。”唐一路一针见血地说。“不要转移话题,让我来替你说完吧。其实你对我的负罪感一直很深。加上后来我接二连三遇到各种意外,你的负罪感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除非你亲手给我创造一个完美的人生,不然你一辈子都将受到煎熬。可一旦和感情有关的事,总是不能一桩归一桩,一码归一码。你表现得对白可如此厌恶根本就是为了掩饰你爱上她的事实。你无比矛盾,因为你想给我幸福的同时又再一次想从我这里夺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呵呵,唐一霆,这就是人性!”
说到激动处,他抓住他的衣领,一拳把他揍得仰面倒下。
唐一霆爬起来,又被一拳打中嘴角。在下一拳落下之前,他抓住唐一路的手腕顺势把他推开。趁他倒下,他抹掉嘴角的血,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红着眼道:“她本来应该是我的!”
如果他在火车上与她攀谈,如果她等在俱乐部门前时他把她带走,那现今的一切都不会这个样子。这只会是一个忧郁的富家子与一个贫女的爱情故事,还有你唐一路什么事。
“你嘴里那个蠢货曾经说过,人生不可能有再一次。”
唐一路用力踹开他,站起来,想再补一脚被他躲开。他们撕扯着,扭打着,一直滚到花丛里。无辜的花被压在身下,踩进泥中。那些刻意经营出来的虚伪的美好,被多年积压的夙愿碾得粉碎。无数花瓣,沾着汗和血,倾颓。
“啊!”
不远处传来女人一声惊叫,叫声突兀地停止。
他们同时停手,喘着粗气看向走廊。
秦清的嘴被热拉尔捂着,他把她推给身后黎祥。黎祥带着她离去,走到客厅时沉声对她说:“有时间再来吧。你是个聪明人。”秦清不住地点头。她路过这想看看唐一路喝过菊花茶后效果如何,碰巧听到了这两个兄弟的恩怨,她不愿如此,奈何运气不好。
等秦清离开后,热拉尔站在走廊边,对没有力气再打,双双倒在花丛中的男人说:“先生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们的骑士……”他用手左右指了指,迟疑着说:“啊,你们脸上都挂了彩,我暂时分不清楚是哪位,总之你们的骑士已经安然通过第一关了。恭喜。”
交代了这一句后,他把后院留给两个挂了彩的男人,开始准备第二个关口。他没有告诉他们,其实在第一关处,枉搭了两个人的性命。
“这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唐一霆翻了个白眼。
唐一路大口大口地喘息,矢车菊的味道从四面八方钻进肺里。手心是花瓣柔滑的触感,头顶的天空一片蔚蓝,就像他此刻的心,清明得没有片朵云来遮盖。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唐一霆忍着刺痛的嘴角轻唱。唱了几句,兀自笑起来。
看着他隐约晃动的胸口,唐一路问:“你笑什么?”
“呵呵,我想起第一次碰到她,”唐一霆说,“是碰触的碰。那时我以为你们都在医院,就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没想到她刚好在家。不知道她是太累还是怎么着,看到我以为是在做梦,扑到我身上,又是摸又是亲,接着胡言乱语,还唱歌。我安抚了好一阵子她才睡着。我抱着她,就想到四个字:温香软玉。”
“我也想到四个字,”唐一路顿了顿说,“偷香窃玉。”他抓起一把花,扔到唐一霆脸上。
唐一霆拾起一朵放进嘴里嚼了嚼说:“味道一点都没变。”
唐一路也试着咬了一口,很快便吐出来说:“这种东西你居然能一口气吃那么多。”
“那时候小,没有其他办法。”唐一霆叹道,“人类真是很不可思议的动物。如果我们是一群狼或者狮子,母狮肯定会最先保住强壮的幼崽。可是人类不一样,他们反而更加舍不得弱小的孩子。”
母亲的脸浮在蔚蓝的天幕中,唐一路脑中都是她的笑容。
闭上眼,他把关于母亲的记忆深埋心中。
树欲静(三)
“你觉得值得吗?”
“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是没有后悔。”
说不后悔的男人,已经带着他心爱的女人回到了那片传说中的迦南之地。
只剩下她独自开着车,还在寻找的旅途中挣扎。
66号公路比她想象得荒凉。不是一无所有的荒凉,而是一种繁华落尽后的物是人非。
老式的加油站、油漆褪尽的木头旅馆,酒店门前的霓虹灯黯然地望着难得被扬起的灰尘。
年久失修路面太颠簸,她使出浑身解数应付,直到出了堪萨斯才遇上一段稍微好走些的路。她不敢松懈,因为天已经黑了,路又是在一座到处都是废弃房屋的小镇里。
从紧挨的一间间酒馆和酒馆前一排排停车位来看,这里应该曾经繁忙而兴盛。然而现在,它似一具被遗忘在戏院角落里的盛装的提线木偶,零件已经生锈,美好的妆容也落满灰尘。
而她像走进一家待拆的巨型游乐场,高大的建筑物在寂静中投下黑影,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个怪诞的小丑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