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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父哭得肝肠寸断,看台上静了下来,此前以为周父言之有理的百姓也都摇摆不定了起来,谁也不敢断言到底哪家人在说谎。
尹礼一直等到赵父哭得脱了力,才示意皂吏将其放开,说道:“你们两家各执一词,而赵氏已死,难以据其是否产子来验断真相,为今之计,只有恭请神证了。”
神证?
暮青在公堂内扬了扬眉头。
只见尹礼起了身,恭敬地朝州庙的方向说道:“学生周县尹礼,恭请圣谷!”
看台上哗的一声,百姓面色激动!
神证显然是神庙常用之法,圣谷早已备好,少顷,一个门子端着个托盘回来,自公堂前经过,而后上了高台。
托盘上放着五只茶碗,每只茶碗里都盛有稻、黍、稷、麦、菽这五谷,另有线香一扎,油灯一盏。
尹礼道:“此乃在祖神像前供奉的圣谷,尔等敬香叩拜!”
门子将五碗圣谷分别放在了周父、赵父、郎中、王婆子和李婆子面前,一人赐了三炷香,命五人焚香之后,将香插在了谷碗里。
尹礼道:“周父,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周家休弃儿媳是因其失节,而无任何贪惜钱财之心、构陷栽赃之举?”
暮青在公堂内看不见涉案众人,只听得出周父答话时言语结巴,说不准是敬畏神明还是心里有鬼。
周父道:“小人发、发誓!”
尹礼又道:“赵父,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你替女伸冤是因其有冤,而非因你爱惜颜面,唆使稳婆谎供?”
赵父有气无力地道:“小人发誓……”
尹礼又问证人:“郎中,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没去周家诊过赵氏?”
郎中道:“回大人,草民发发、发誓!”
尹礼又问:“稳婆王氏,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赵氏有孕?”
王婆子也结结巴巴地道:“回大人,民妇发、发誓!”
尹礼再问:“稳婆李氏,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赵氏非孕,而是有疾?”
李婆子怯怯地道:“回大人,民妇发誓。”
尹礼道:“好!待香焚尽,尔等便将圣谷吃进腹中看看吧!”
线香燃得快,也就片刻工夫,门子便上前将五碗圣谷中的残香一一取出,让到了一旁。
这五碗圣谷不知在神像前供奉了多久,上头还落了层香灰,任谁吃这东西都下不去嘴,赵父却端起茶碗来,当先将一碗谷子连同香灰倒入口中吞了下去!
接着,李婆子、王婆子、郎中也依次端起谷子吞了起来,周父见了,也不得不抓了把谷子塞进了口中。
五谷硬如砂石,混着香灰的糊涩味儿,其中也不知是不是掺进了麦麸,周父吞咽之时竟觉得嗓子刺痒,还没咽下就猛地咳了起来,半嘴的谷子喷在青石上,滚到门子靴下,惹得门子大怒!
“放肆!”门子怒声呵斥!
啪!
尹礼怒拍惊堂木,斥道:“还不拾起来!”
二人同时出声,惊堂木声伴着呵斥声,犹如惊雷叠降,吓得周父一颤!
说来也巧,郎中口中塞着谷子,正往下咽,猛不丁地被惊堂木声一吓,当即便掐着脖子倒在了地上。
看台上的百姓见此情形纷纷站了起来,暮青凭耳力判断着高台上的情形,心道莫非是有人呛着了?
正想着,州试生们便议论了起来。
“怎么回事?”
“应是神迹显现,哪个谎供之人自食恶果了吧?”
“像是……郎中呛着了。”一个坐在末位、靠近的州试生竖着耳朵听了会儿,说道。
“这么说,是那周家人诬陷儿媳了?啧啧!真是不明白,为了那点儿聘银和区区请医问药的钱财,竟至于诬陷儿媳失节。赵氏失节,难道损的只是赵家的颜面,就丝毫不丢周家的脸?”一个州试生摇头失笑,啧啧称奇。
暮青瞥了这人一眼,心道此人真不知民间疾苦,对平常百姓之家而言,婚丧嫁娶之耗向来不是小数目,更何况请医问药?周家因钱财而诬陷儿媳,从动机上来说足以成立。
且此时此刻,郎中的气道呛入了异物,如不施救,必定丧命。可高台之上,尹礼并没有命人施救,门子、皂吏漠然观望,像杵在法案旁的石人。
公堂内,一个学子起身礼道:“市井刁民,让司徒兄见笑了。”
那复姓司徒的州试生愣了愣,随即笑着宽慰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于兄正是皋县人。这虽是皋县的案子,却与于兄无关,无需介怀。”
于姓学子一脸愧色,叹道:“如此同乡,实在羞见诸位。”
藤泽笑道:“司徒说的是,我等绝不会低看于兄,于兄无需介怀。”
于姓学子受宠若惊,急忙朝藤泽一礼,藤泽含笑受了此礼。
高台上,有人正在生死关头,公堂内,州试生们却忙于攀附结交。暮青手握成拳,掌心里传来的疼痛刺着心,她应该出去施救,郎中即便有罪,也该活其性命,判定其罪,交由国法处置。可她不能出去,她假扮木兆吉,目的是前往中州神殿,在抵达神殿之前,绝不可出风头,一旦救那郎中,施救之法定会令人起疑。
正当人神交战之时,暮青又感觉到藤泽的目光有意无意间从她身上掠过,她面沉如水,紧握的拳慢慢松开,终将自己的心与那高台上的人一般,慢慢化作铁石。
这时,看台上忽然间静了下来,不知是谁指着台上喊了一句:“看!那、那郎中不动了!”
藤泽闻言与公堂内的州试生们一同望向高台,他的目光一离开,暮青便手握成拳,目光沉如铁石。
台上,皂吏禀道:“禀大人,郎中确已身亡。”
“啊?!”周父和王婆子的茶碗翻在地上,二人面色煞白。
尹礼怒拍惊堂木,喝道:“神迹已现,郎中自食恶果!你二人还不从实招来?!”
王婆子惊得鬼叫一声,连哭带嚎地叩头禀道:“大人,民妇招供!这这这、这事情原本不关民妇的事,赵家姑娘腹大,周家原是怀疑她失节,请民妇到家中问诊,好坐实其罪。可民妇左看右看,赵姑娘都不是有孕之相,民妇告知周家人之后就走了。原以为周家会为儿媳请医问药,哪想到没过几日就听说了周家休弃儿媳之事!民妇正纳闷儿呢,周家人找到民妇,塞了些好处,叫民妇保守秘密……民妇发誓,当时真不知他们会告到县庙里去,后来知道了,因为已经收了好处,怕担罪过,就、就……一错再错了。”
尹礼闻言冷笑一声,问周父道:“你买通了稳婆,如此说来,郎中也是你买通的吧?”
周父自知瞒不住了,想起自己方才被圣谷噎住嗓子一事,心中畏惧神明,也不敢再瞒,这才说道:“大人,这也不能怪小人啊!谁家娶个媳妇回来不是传宗接代的?可鸡还没下蛋就先得了病,小人家中买鸡的钱还没赚回来,就得先给鸡花钱看病,这买卖摊在谁身上都不划算吧?且这病是恶疾,人兴许治不好就死了,到时丧葬钱还得小人家里出!这还不算,按十里八乡的风俗,小人的儿子需得过个一年半载才能再娶新妇,且不说家中何时才能添丁,这再娶的聘财还是得我们周家出!这是招谁惹谁了?他赵家的女儿一过门,没给夫家添喜,反倒添了丧事,还冲走了夫家的钱财,这等克夫之女难道不该沉塘?”
“胡言乱语!”尹礼怒斥道,“我问你,赵氏嫁入周家,可有三媒六聘?”
周父小声答道:“有是有……”
尹礼不待其辩解,又问:“可拜过天地,宴过宾客?”
周父道:“这是自然,但……”
“既然如此,她便是周家明媒正娶之妇!莫说是赵氏成婚三个月便身染恶疾,便是只成婚一日,也该由夫家生养死葬!岂可因其染疾,便生休弃之心?人既已娶,且位正室,既非妾宠,岂可视为买卖?且人非禽畜,岂可比作生蛋之鸡?你上有高堂,这番言语可敢对令慈言讲?!”尹礼厉声反问,直问得周父哑口无言。
直到听见赵父的哭声,周父才醒过神来,又想起辩解之由,说道:“大人,赵氏生的是恶疾,在嫁人前兴许就已经有疾了,赵家会不知情?分明是知道女儿将死,贪图聘财!小人也是气不过赵家人,这才犯了糊涂……”
“我呸!”冤情大白,赵父正老泪纵横,听闻此言,张口就呸了周父一脸唾沫星子,“我只此一女,要知道她有疾,何苦叫她嫁去夫家受人白眼?”
“你女儿已死,死无对证,你当然要装慈父!可谁又知道你当初嫁女时是何盘算?”
“你!”
“住口!”尹礼打断了二人的争执,冷笑着问周父,“方才命你等吞食圣谷,你可还记得谁先谁后?”
问罢,不待周父答话便接着说道:“想必你当时心中恐惧,无暇留意他人,我可以告诉你,是赵父、李氏、王氏、郎中,最后是你!赵父当先端起圣谷仰头吞尽,其举如同饮水,其态悲愤决然!若非含冤,何至于此?而稳婆李氏因未说谎,自然敢随赵父吞食圣谷!反观稳婆王氏、郎中和你,你们三人因心中有鬼,食起圣谷来挑拈拣抓,迁延犹豫,不提神罚,都足以看出说谎的是你们三人!”
此话一出,周父瞠目结舌。
看台上,议论纷纷,这才知道圣谷审案竟还有此妙用!
尹礼懒得再听周父胡搅蛮缠,当即执起惊堂木来重重一落,结案陈词,“赵家有女,嫁周家子为妻,新婚三月忽发恶疾,人既已娶,木即成舟,无下堂之条,非七出之例,周家却以市侩手段、贸易心肠污赵氏失节,将其休弃!事后因怕赵氏‘怀胎’足月而不临盆,自证染疾而非失节,竟至于贿赂人证,告上县庙,意图借神庙之手行灭口之事!如此歹毒,令人生寒,亵渎祖神,更罪不容诛!按律,当判磔刑,以儆效尤!”
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