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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害怕,要他们畏惧,要他们仔细考虑值得不值得。
因此,她杀死梁何,放过孙鱼,临走前还好好观察了他一番,把他看的眼角频频抽动。他当然想不到,全凭苏梦枕一句话,自己才能侥幸生还。
忠心人士不太多,却足够抚慰她躁动不安的心绪,告诉她黑暗中依然存在灯火,没必要对人心完全失望。她最初的震惊与盛怒渐渐平复了,心思则愈发坚定。以后该办的事项,如同白纸黑字写出来的一般,明确清晰地列在她脑子里。
她决定我行我素,拒绝麻烦任何人,拒绝通知任何人。即使不太可能,她仍想开脱别人,揽住所有责任,让一切报复冲着她来。
今天龙八过来找麻烦,无情方知天泉山上的惨案。以他的为人,恐怕当场火冒三丈,又不能流露出来,当真十分倒霉。苏梦枕迄今未得消息,终日躺在床上,思考下一步棋落在何处。无奈他身边缺人,就剩一个颜鹤发,想的再多,也难以将想法付诸实施。
苏夜进门时,他正抱着一只玉枕,捧着一本书,慵懒地靠在床头。
玉枕触手生温,通体洁白,绝无半点瑕疵,仿佛一大块凝结了的羊脂,乃是上好的白玉。它正面雕有瑶池群仙图,以云纹与背面连通。背面则刻着蛟龙吸水,海水冲天而起,海面舟船倾覆。两面寓意密不可分,形成海天相连的奇景。
衣袂龙睛均栩栩如生,人物形象呼之欲出。整只枕头精美绝伦,缕饰奇绝,是件难得的艺术品。而且它的大小重量,与他原有的那只完全相同,触感亦极其相似。
苏梦枕名字里有个枕,也曾拥有一只实打实的翠玉枕头。那只枕头非同小可,是由红袖神尼唐见青、洛阳王温晚、雷家代理掌门雷满堂、妙手班家的圣手班搬办,四位高人齐心合力制作,赠给老楼主苏遮幕的礼物。
它外表是枕头,实际是绝世机关,其中凝聚了唐门暗器、雷家火药、温家剧毒、班家工艺。那一夜,苏梦枕见大势已去,遂用它作临死一搏。枕中射出千百道淬毒的致命暗器,阻拦上前捉拿他的敌人,同时碎成无数小块,随象牙塔灰飞烟灭。
苏夜见过翠玉枕,了解它的秘密,听说它为主人牺牲,顿时冷笑几声,表示要还他一只新的。她在洞天福地的箱子里翻找,找出一大块羊脂白玉,利用闲暇时间,精心雕刻装饰,雕成这只崭新的羊脂玉枕。
除此之外,她又找到玉质奇佳的翠玉,准备以一己之力,复原那只真正珍贵的枕头。
枕头尺寸有限,想内设机关,必须利用好每一毫每一厘的空间。所幸她对它并不陌生,对机关暗器更是相当熟悉。纵使如此,它需求的精力也十分惊人。白玉枕花了她数天时间,翠玉枕怕是得耗费数月、数年。
每个人听到这故事,感动之余,都忍不住问一句:她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苏梦枕怀抱白玉枕,衣袖时左时右,擦过温润细腻的枕面。他腰后垫着一只用丝绵填充的软枕,防止力气不济,滑落在床。那只吃饭写字用的小桌子放在一旁,桌上摆了瓶梅花,红的像朱砂胭脂,还有点像红袖刀的刀锋。
外人看见这幕场景,八成会以为他自暴自弃,过起*奢侈的生活。但桌子是无情的,花瓶是的,没一样属于他本人。那只珍贵精致的玉枕,亦是由苏夜全程包办。
他那时心情很好,笑问道:“枕中不设机关,毫无杀伤力,有啥用处?”
苏夜心情却很不好,没好气地说:“至少它价值千金,很容易卖出去。等你下次落难,无人相救时,拿它去当铺换钱吧!”
于是,他解嘲般地笑笑,收下了它。
玉枕在怀,梅花在侧,他的模样也有不少变化。他自己动手,刮去颌下的蓬乱胡须,露出光溜溜的下巴。皮肤原先透出蓝色,缓慢消退,已彻底恢复正常。他依然消瘦枯槁,精神却充沛多了,和过去大相径庭。
精神好,不代表身体状况好。他余下的岁月忽然延长,允许他再苟延残喘一阵子。也许一年,也许半载,他早晚得走向那条死路。
他是风中摇曳的烛火,苏夜是夜空洒下的明净月华。她常常在旁人心里,留下虚无缥缈的印象,生命力却极其旺盛。她每次见他,都希望分他一点儿。
她绕过四时花鸟屏风,站住了,盯着卧床休息的苏梦枕,平静地问:“你身体如何?睡眠如何?饮食如何?”
苏梦枕不动声色,看也不看她,合上手中的书,反问道:“何必日日都问?”
苏夜道:“因为我想问。”
她的答案如此理直气壮,倒让人难以接话。苏梦枕笑笑,答道:“不错。”
他把玉枕和书放在一旁,侧过头,从容说道:“我想离开这张床,去做点事情。”
“……不行,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苏夜冷笑一声,“而且你能做的,我也能。我若做不到,你照样不行。”
她自觉语气太重,赶紧软化态度,补充道:“我自有主张,你们休要鲁莽行事。譬如说,你叫颜鹤发去执行某件任务,他不幸失手被擒,我还得费心去救他。”
苏梦枕笑道:“你可以不救。”
苏夜道:“不可以。”
她说得异常短促,也异常坚定,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两人沉默了许久,苏梦枕才状若无意地说:“那么你得告诉我,你见过多少人,做过多少布置?”
苏夜苦笑道:“我无亲无友,孤身一人,能怎么布置?”
苏梦枕道:“你不愿意说?”
苏夜道:“是,我不愿意。我办事时不喜欢受到干扰,宁可只依靠自己的力量。苏公子,你应该可以理解吧。你和我,还不是一个套路?你一旦作出决策,旁人就无法动摇。”
她双手环抱胸前,倚在屏风侧畔,仿佛一个脱出画面,突然凝结的影子。铁面具颜色较浅,此时受她气质影响,也显得朦胧暗沉。
不知为什么,她心底涌出浓重的疲乏感,甚至懒于解释。其实她不说,他也可以去问别人,比如戚少商或无情,但她就是不想说。这种疲乏从何而来,她想不明白。她唯一确定的是,到了这个地步,苏梦枕的意见似也不太重要了。
苏梦枕在审视她,试图看出她的来历与目的。她疲倦地站在原地,不作任何掩饰,也无人能够看穿她。
她想了想,又说:“你真想知道,就找其他人吧。我……我自身的烦恼已经够多,不需要外人对我评头论足,或是妨碍我的行动。”
苏梦枕仿佛觉得有趣,眼光一闪,“你似乎不信任我。”
苏夜笑道:“你能怪我吗?”
她目光落上那只白玉枕头,继而掠向苏梦枕正在读的书。苏梦枕叹了口气,她也长叹出声,“人与人的关系,像许多无形的细丝。有些把我拉向九霄云上,有些把我极力向下拖,拖入不应存在的泥沼。我真心希望,你永远不要成为后一种。”
说完这段话,面具掩映下,她的脸色蓦地变了,变的颇不愉快,因为她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她心知肚明,外面那人一来,苏梦枕会很高兴,但她恰好相反。
然而,谁理会她的心情?谁在意她的想法?她高兴与否,均不在别人的考量之内。
她不为人知地站直身体,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颜鹤发快步走进这间卧室。他白发苍苍,皮肤嫩滑如婴儿,方有“不老神仙”之称。这时,他皮肤在发光,眼睛在发亮,就连声音,都带着罕见的轻快。
他一见苏梦枕,立即说:“公子,王三楼主回来了!”
第三百四十章()
王小石回来了!
以金风细雨楼三楼主的身份,用一枚石子击杀权相傅宗书,一时声名大噪,然后被迫逃亡的王小石回来了!
雷损身亡后不久,蔡京看中他和自在门的关系,收买他刺杀诸葛神侯。他借机反将一军,自此浪迹天涯,直到听说风雨楼变故,以及天衣居士等人的遭遇,才急忙赶回,准备帮助师父、师伯、结义兄长和正道一干朋友,对抗奸臣恶徒。
他一向远离权力中心,无意插手苏白之争,看似一个透明人,地位却无可替代。当年,不知多少人痛恨傅宗书,最后唯独他暗杀得手。单凭这一点,他便可以稳坐英雄宝座。
如今英雄回归,无疑是桩激动人心的消息。任你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否崇拜王小石,均不能免俗。
颜鹤发一见这位三楼主,掩饰不住激动之情,匆匆奔来通知苏梦枕。这实在是他近来获得的最好消息,让他心上的大石略微松动。他尚且忍不住,显得精神焕发,红光满面,其他风雨楼子弟还用说吗?
苏梦枕尚未答话,屏风旁蓦地多出一块空地。他抬眼一望,发现苏夜已无影无踪。
她终日戴面具,着黑衣,装成老人模样,本来就是个非常奇怪的女子。这时,她居然不想会晤王小石,径直拂袖而去,简直怪上加怪,令人无法理解。
但是,这种态度由她表现出来,又不太奇怪了。
她掠出房门时,觉察到苏梦枕诧异的目光。它在她背后流连不去,似能发出无声呼唤,叫她回到屋子里面。
目光起到相反效果,她微微蹙眉,走得更加快了。她无意见证兄弟相逢的动人场面,也无意因王小石而绕路躲避,所以刚出院门,就迎面撞上了他。
这里的王小石,与她记忆中的完全相同。数年风霜岁月,未能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依然年轻爱笑,讨人喜欢,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
她能看出的唯一改变,是他的头发。乌黑发丝略显稀薄,发际线向后移了小小距离,使额头更加宽阔方正。除此之外,他五官、神情、举止均一如既往,既没有油滑气,也没有凶厉气,活脱脱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少侠。
两人乍然相逢,一个若无其事,一个犹疑迷惑。苏夜闷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