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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康心想,以蕭峰的武功,此時還不醒,恐怕是醉得不轻。眼下阿蕾已走,若是蕭峰再病了,那可當真是糟之糕也。
阿康慌忙上前探看。剛一走近床舖,便覺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就聽蕭峰醉中尚且恨聲喃喃道:“為何你們……都……不信我!”
阿康一愣,隨即明白,以蕭大俠的酒量,豈是那麼容易醉的。如今這般潦倒,怕是為了今日那些丐幫舊識的態度,再加上這段日子以來他的遭遇,故而郁結於心,方如此酩酊大醉。
阿康正想著,忽而蕭峰咕哝了几句什么,内容听不真亮、可是语气中的怨聲怒意,却是分明得很。许是心中憋闷的久了,萧大侠跟着一拳就向床柱砸去。阿康朦胧中看着这一拳就惊呆了,心想:萧大侠,您这是要把这小客栈拆了不成?
所幸萧峰此时醉了个透,故而掌上并未运上内力,就这样生劈了下去。可怜这偏僻小镇上,就这么间老店,多少年来惨淡经营、勉强维持着,这些摆设、家具,本就不是什么金贵耐用的料子,早已陈旧不堪了。如今萧大侠一拳过去,就听“喀嚓”一声闷响。
等阿康缓过神来,还没等庆幸“这床竟还没塌”,就见萧峰又抡拳,这次似乎是要向墙壁砸去。阿康知道这样小本经营的客店,墙板也结实不到哪里去,若当真把墙给人凿塌了,那今晚可真是麻烦大了。
说起来,回过神来的阿康,反应还是很快的。这边一看萧峰又提胳膊,阿康立马“噌”的从萧峰身上蹿到床里边、蜷缩在萧峰肩侧巴掌大的地方,一边双手抱住萧峰已然抡起的右拳往回带,一边连声哄道“我信你,我信你……”
或许醉梦中的萧峰听到了这句话,情绪略缓;也可能是刚才那一下已使劲了他的全力。总之,垫在阿康手上、砸在墙上的这一拳不算太响,估计墙壁也是安然无恙。阿康被这一下痛得是呲牙咧嘴,心里还说“幸好这次没骨折”。想完了自己都悲催的不行,自己如今这般,简直像个受虐狂!
阿康怕萧峰醉中再闹出什么,左手握住他刚刚砸墙的右拳,右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着,仿若对乐儿一般喃喃哄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不痛快……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
阿康见萧峰紧锁的眉心似乎是放开一些,才略放心,却又发现他浑身的衣服都已汗湿了。阿康不由担心,即便他是大侠,武功再高,穿着这湿衣服睡一夜,恐怕也会感冒吧?阿康正想着如何是好,就听萧峰口中嚷渴。阿康跳下床,来到桌边,壶里的茶早凉了。接着就听萧峰在床上一顿踢蹬,再一回头,却是把被子蹬地上去了,衣服也扯了个大开。阿康又忙回身把被子只搭在他胸腹上,可是被子刚一挨上他身,当即就被踹开。
阿康无奈,回身摸索着有点起油灯,叫醒楼下的小二,请他送一大壶热水上来。幸好炉灶里的火还没熄透,这小镇又是民风淳朴。小二虽是夜半被人扰了好眠,可看在阿康面善,以及赏钱的份上,做事倒也勤快。不一会儿,小二送上了热水,又给换了盏油灯。阿康谢过小二,直说是自家弟弟喝多了,辛苦小二哥云云。接着便给萧峰凉了一壶温水,时不时的喂给他一杯;又倒了些热水在房里的铜盆中,润湿了手巾,帮他擦去脸上、颈中、身上的汗,又给他抹了脚。有心帮他换去湿衣,又觉得自己来不大方便;若去叫小二,又怕小二见了他胸口的狼头,知道他是异族人而去报官(其实是阿康自己困糊涂了——除了你阿康和萧峰他们本部落的契丹人,有几个能一见这狼头就猜到这是契丹图腾的?)。
阿康放下巾帕,拉过薄被,给萧峰搭上,想着这下他去了汗腻,没那么不舒服,希望能盖得住被子。哪知她刚俯□去,想帮他揶好被角;却突然被一股大力狠狠钳住臂膀拖了过去!
阿康吓了一跳,却见萧峰将阿康扣到胸前,瞪了布着红丝的双眼,定定瞧着她,过了半晌,忽然仰头长笑,笑声中却毫无快意、满是凄凉。笑过后,含糊自语着:“忘恩负义!残忍好色!……”
阿康初时觉得嵌在她胳膊上的那双手,简直像副火钳子,且是越抓越紧。待得听他那几句伤心低语,不由心下亦是一恸。
在阿康眼里,多数跑江湖的,虽说不是坏人,却大多是“脑子不大正常”(这主要得看和谁比)的浑人。即便如此,听着他们胡说八道,有时当笑话,有时骂到她阿康头上,听着也是不爽的。大体上,阿康对那些人给的评价是持“不理会、不记得、不多想”的态度。但萧峰不同,他自小便是长在这个江湖的,是被江湖伦理教化出来的。饶是他再豁达,如今他的信念体系全部崩塌、被他以前所认为的“正道”唾弃,这份打击,当真是毁人啊。
阿康隐约知道在此时的江湖正道眼里,“好色”等于“不能洁身自律”,是很遭否定、倍受鄙视的。而萧峰这种不解风情、只晓得民族大义、除恶扶正的人,被扣上了这么一顶帽子,想必是窝火得很。偏偏此时他又既不能辩白、也不能放下阿康母子不管——这于道义上、良心上,也是过不去的。阿康实在不想自己也成为导致他日后走上绝路的催化剂,可若是此时离开他,还真是寸步难行。当日想着,借少林方丈玄慈的威信,把他澄清原委,让他哪怕日后只能驰骋草原,但得心安,天高地阔,未必不美。可如今,自己母子多得他庇护,却将他拖累得动弹不得……想到这里,阿康顿时没了挣扎的力气,垂下头去,额头抵着萧峰的胸膛。如此最坏也不过给他捏断手臂,让他出出气也好。
过了一会儿,阿康见萧峰没了声响,手上的力道也渐渐松了。阿康两手一撑,起得身来,连忙跳开,却见萧峰似又睡了。
经过刚才那么一闹,阿康觉得脸上直烧得慌,转身要出门,正和睡得迷迷噔噔,披着被子、趿拉着鞋、过来寻她的乐儿撞在了一起。乐儿揉着眼睛、打着哈欠道,“妈妈你怎么不睡?怎么跑到了萧叔叔这里?”
阿康忙蹲下,给乐儿的被子裹了裹,啧道:“要记得,出门在外,喊萧叔叔‘舅舅’。”
乐儿嗯了一声,点点头。阿康见儿子这么乖,又不免心疼,抚着他的脸道,“叔叔不开心,喝醉了,出了一身的汗。妈妈怕他受凉。”
乐儿此时有些精神了,看了一眼呼呼大睡的萧峰,说道:“是舅舅喝醉了。妈妈,咱们给舅舅把湿衣服换了吧,不然他会发烧的。”乐儿还记得自己小时,贪玩淋雨,结果烧了好几天。以后每次他玩的满身大汗时,妈妈总会拿干帕子给他把衣服里面垫干,等他汗消了,再换上干衣服。街坊邻居常笑妈妈带他带得太娇惯,是拿他当公子哥养。妈妈只是笑笑,私下里常常嘱咐他,不能穿湿衣、不能满身汗的时候猛脱衣服。如今小小的人儿长大了,也知道用这些来照顾别人了。
乐儿如此懂事、知道为人着想,让阿康很是安慰。她扶着乐儿的双肩道,“好。就这么办。你帮舅舅换衣服,妈妈给你帮忙。”
乐儿见自己“受重用”,很是得意,重重一点头,三步两步跑到萧峰床边、手脚并用爬了上去。阿康从萧峰的包袱里拣出一套干净的中衣裤,走到床边,放下帐子。乐儿钻到被子里,帮萧峰脱去湿衣裤;阿康隔着被子,帮着抬胳膊、抬腿、给他翻身,再把干衣服递给乐儿。给醉倒的人穿衣服,显然有些超出乐儿的能力范围。娘俩个胡乱帮他过上,想来不至于着凉,也就凑合了。一番折腾下来,阿康发现萧峰身下的薄褥子也已经潮了,萧峰身上也有些干烫,不由担心起来。最后干脆把乐儿安置在萧峰房里的榻上睡,把之前从车上抱来的被子都给他铺上、盖上。又把自己房里的被子抱来,连推带翻的,垫在萧峰身下。自己披上了一件厚斗篷,就守着这一大一小,时不时的给乐儿盖盖被子,给萧峰喂些水。如此直忙到黎明时分,阿康实在是困得撑不住,坐在萧峰床边的脚踏上,一个劲的点头瞌睡。以前乐儿小时夜里发烧,阿康和温妈妈也是通宵不眠;累得不行时,就握了孩子的小手,阖眼略歇歇;一旦孩子体温上升,做娘的立时就会惊醒。这会儿阿康还是用这老法子,握了萧峰的手,最后终于支撑不住了,就趴在萧峰的床边眯瞪过去。
萧峰是被窗外的天光刺着,渐渐睁开朦胧醉眼。一时头疼欲裂,自知是昨晚喝醉了酒。萧峰轻轻捶着头,自己也奇怪,以前和兄弟们拼酒,比这喝得凶多了,从不曾如此醉过,几乎是不省人事,当真荒唐。
萧峰以肘撑床,刚欲起身,却见自己的左手,此时正在一只芊芊玉手中、被轻轻柔柔的握住了。只是这柔若无骨、洁白如玉的手背上,却有一块鸡蛋大小的淤紫,让人看着,好生心疼。
75、莫道伤心化不成()
萧峰顺着那手臂瞧去,就见阿康正趴在床沿、枕着臂膀,睡得正酣。朝阳下,平日里白瓷盘子似的脸庞,此时映在柔柔的暖阳里,笼着一层绒绒的金红色。润润的红唇嘟着,好似饱满的红石榴子。如乌云般的黑发,松松的挽了个髻,如瀑般劈泻在她的肩旁。萧峰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静寂了,似乎连他自己都已静得没了呼吸、没了心跳。他隐隐有些奇怪,正这时,胸口就好像是突然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让他气息一窒。
待这口气顺过去,萧峰心下一片茫然——原来宿醉会导致走火入魔?萧峰自幼跟着玄苦和尚学武,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但凭二十多年的习练,能有他今日成就,不得不说幸得名师,兼具天赋极好。除此之外,他自己亦知道,这里也有些运气的成分。想当年练气的时候,多少次危机当口,若有偏差,轻则气息岔窒、重则筋脉重挫,却都给他将将避过。细想下来,却都不及刚刚那一霎,来的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