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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氏已站在院中,梳得极为寻常的斜堕马髻上一支点翠簪子,坠苏摇曳,晃得她的面容前所未有的冷冽。她对那个犹自骂不迭声地婆子淡淡道:“钱妈妈好大的排场,调|教人都调|教到我二房的院子来了,难不成是大嫂那边的地儿不够用,想借我的地方使使?”
被唤作钱妈妈的婆子脸上一僵,干笑几声,收回手,草草行了个礼之后,不等魏氏发话,便上前一步,道:“二太太说笑了,奴婢是奉了大太太的命令,把春桃压过来给六小姐请罪的。大太太说了,六小姐和三小姐最是可亲,万不可因这起子碎嘴的蹄子生了嫌隙,徒惹老太太不快……”
这话一出,原垂手立在魏氏身后的胡妈妈立刻大喝一声双目圆睁,厉声打断钱婆子的话:“你这婆子好生可恶,依你的话,倘若我们太太不应下你这请罪的事儿,就是不孝老太太了?巧言令色,居然用老太太和大太太来压二太太,你胆子倒不小!”
钱婆子低头:“奴婢不敢。”
“不敢?”魏氏冷哼,怒容满面,“我看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你口口声声说是来我这里请罪的,有你这般请罪的吗?不经通传,想闯就闯,把我这院子当成什么地方了?眼里可还有我这个主子?”
“二太太,奴婢这是奉了大太太的……”
“住口!”魏氏一甩袖子,不愿再听这恶奴狡辩,转而对胡妈妈道,“我与大嫂最是亲厚,大嫂为人我清楚,断不会纵容这起子刁奴欺如此行事。你传我的话下去,将她们各打三十板子,好好治治她们,免得坏了大嫂的名儿。”
胡妈妈应了,钱妈妈领着两个婆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拼命磕头求饶。
俞承晟随了孙树凑在窗口瞧了一会子西洋镜,见自家娘亲打发人把那几个恶婆子拖下去了,心中暗暗叫好,还不等他得意片刻,却见他娘亲领了胡妈妈往他们这边过来了。
他骇出了一身汗,忘了自己是站在杌子上,一脚踩空,跌到了地上。
孙树听到响动,忙放开扒住的窗棂,跳下去查看俞承晟有没有磕着。
地上毯子扑得厚实,俞承晟并未摔疼,不等爬起来,他便仰起了脖子,指着窗户朝孙树大叫起来:“杏娘,窗子……要是被娘瞧见……”
“要是被我瞧见了会怎的?”
还不等俞承晟向孙树交代完,话已经被人给截了。
门口站的不是旁人,正是魏氏。
魏氏顺着儿子所指的方向看去,雕花木窗棂下摆了一略高的圆墩子和一矮杌子,白色的窗纸被捅了两个窟窿,风正嘶嘶地往里灌。
她闭上眼睛:“晟哥儿,去你爹的书房跪下。”
钱婆子几人被拖下去,一顿死打,那厢早有人回了大房去了。
大太太跟前得力的大丫鬟燕月赏了几个钱给报信的婆子,那婆子谄笑着谢了恩,欢喜地走了。燕月立刻转入了内室。
穿过錾金钩悬的茜红色撒花软帘,双耳镂空麒麟炉鼎上青烟袅袅,小丫头正用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夹了几块银霜炭放进去,大太太穆氏身穿大红绸锦妆花袄,袖口领口围了一圈灰鼠绒毛,底下是桃红洋绉裙,歪在一个锁子锦靠背上,阖目浅眠,除了炭烧时的哔啵声,里头一片静谧。
燕月上前凑近穆氏的耳根,轻声耳语几句。
穆氏眯了一条缝去瞅燕月:“如此说来,钱婆子她们确实在二房那里吃了板子了?”
燕月直起身子,道:“每人各吃了三十板子,那钱婆子嗓门大,还没开打,就喊得都知道了。”
穆氏点头:“那就最好不过了。”
“太太……”燕月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穆氏瞧不上她吞吞吐吐的样子。
“春桃……被二房送回来了……”燕月小心地观察着穆氏的神色,“太太您看这……”穆氏眉头一皱,她立即噤声。
“这贱婢好大胆子,我将定琴托于她,她倒好,撺掇着定琴去生事,”穆氏冷笑,“撵出去便宜她了,把她领到浣衣房去,挑最累的活儿给她干。”
魏氏教子()
俞承晟在书房跪了半个时辰,就到了下午去家学的时候,小厮容喜回了胡妈妈,恐误了先生的课。胡妈妈一听有了由头,乐得去劝了魏氏,让俞承晟免了罚。
孰料魏氏这次是真动了气,听得“家学”二字,二话不说,便唤来了容喜,让他去学堂里跟赵先生告假。
胡妈妈面露为难,方才晟哥儿跪下时,她眼明手快塞了一个软垫子给他,可现在毕竟是冬日,地面上寒气重,再跪下去,保不准要坏了身子。
“太太,地上凉,还是让晟哥儿先起来吧……”
魏氏不答话,看着俞承晟反问道:“晟哥儿也觉得娘让你跪在这里,罚得重了吗?”
俞承晟抿着嘴巴不说话,上一次让他跪书房还是两年前的夏天,他初进学里,赵先生布置的功课没有完成,就去和大哥顽,第二日上课交不出功课,浑说自己前日肚子痛,母亲知道了这件事,让他在书房跪了一夜。魏氏对他的教导颇为严厉,就如今日在杏娘房里,他能猜到母亲会生气,却想不到母亲会气到这种程度。
他低下头,小声道:“孩儿不敢,母亲罚我,自当有母亲的道理。”
魏氏听他这话,再打量他的神色,就知他并未心服,只不过是惧于她平时的严词教诲,才不得不如此说。心中掠过一丝失望,再看向晟哥儿,眼中也带了一丝倦意:“晟哥儿,你也看见了,你大伯母……你妹妹差点被三丫头弄死,这才几天,她就让人闹到我院子里来闹了……你祖母自你父亲去了之后,就不待见我们二房了,这次你妹妹出了这么大的事,命差点没了,她就派了吴嬷嬷过来看了几回……这俞府我们是指望不上的……”
“娘……”俞承晟跪在地上,惴惴不安。
魏氏却不去理会他,自顾自地说着:“我知你素日里恼我对你严苛,让你样样争第一,你如何不肯想想,你那几个兄弟,不说你大哥,就算是你二哥和三哥,也是有老子靠的。娘这般对你,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的前程!今日咱娘俩把话说开了,你若实在是不肯听娘的话,娘也不勉强你,横竖这俞府再亏我们,也不会短了我和杏娘的吃食,将来等我老了,求你大伯母赏口吃的,想来她也是肯的……”
“娘,我错了……”俞承晟膝行至魏氏跟前,抱住了她的腿,哇哇大哭起来,“娘,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晟哥儿,你读圣贤书,行事作风却与那起子不懂是非曲直的妇孺奸小无异,领着妹妹爬窗头,学得那些窥看的本事。”魏氏一掌击在红木茶几上,“男子汉大丈夫自当顶天立地,岂可做那些偷偷摸摸的小人勾当!”
孙树拈了一块绿豆糕细嚼慢咽,平时清甜的味道,现在吃起来却寡淡无比,她拿起茶盅,抿了一口茶,把嘴里糊作一团的面团子和开,“咕咚”咽了下去。
荷香捧着青瓷茶壶给她续水,看她兴致不高,便笑道:“小姐才吃了饭,若不饿,这点心不吃也罢。”
她眨了眨眼睛,放下了手里咬了一半的绿豆糕,挺直背,双手搭到膝盖上,眼睛滴溜滴溜滑过梅花式洋漆小几上的汝窑美人觚,因是天寒,里头插的是几支锦缎簇的假花,她瞅着那几支花儿直发愣,好半晌,才问道:“哥哥可是去学里了?”
荷香吱吱呜呜:“才儿我去厨房拿点心,瞧见了四少爷跟前的小厮容喜,他说……太太让他去学里给四少爷告个假……”
也就是说,俞承晟现在还在那个什么劳什子书房里。
孙树坐不住了,她现在完全可以相信,俞承晟走之前,告诉她的“娘最多罚我抄几十遍书”是安慰她的了。她对荷香说:“我要去书房。”
“小姐,太太不让你出去,”荷香为难得说道,“你身子还没好,不能吹风。”
孙树想了想,身为一个成年人,她的主意对付起荷香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绰绰有余:“才几步路,我穿暖和点,没事的。你把我送到书房门口就走开,要是娘问起来,我就告诉她,是我把你支走了,偷跑出来的。”
“可是……”
孙树抓起了边上的青花刻丝灰鼠披风,裹到了身上:“快点,天太冷了。”言下之意是,这样的天气跪在地上,会生病的。
原本照顾杏娘的现在还在二房当差的就只有秋鸿一个了,秋鸿摔断了膀子,魏氏就把俞承晟屋里的一等丫鬟荷香拨了过来。二房人手吃紧,这个借口可以让荷香把她送到书房不被处罚。
出了屋子,还不等她细看这院中情景,冷风就一阵紧过一阵。孙树揪紧披风,缩了缩脑袋,开始想念自己那一件件带帽子的羽绒服,虽然是不值钱的旧款,好歹也能挡风。在温室效应的世界里待得久了,还真不习惯这种寒风刺骨的感觉。
荷香穿着一件旧袄,袖边上磨开了,伸出手细瘦的胳膊要去抱她。孙树后退一步,避开了:“我自己走,你在前面带路即可。”
荷香这回倒没怎么坚持,只是蹲下|身子,帮孙树把披风的缎子系好了,细细祝福道:“小姐可要跟紧奴婢了,那地儿往日里没什么人,小姐又是第一次去,岔了可就不好了。”
孙树听了,心下微惊,方才自己在话里多次显露出让荷香带路的意思,倒是有些歪打正着了。她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是惶惶了好一阵子,暗自警醒自己,以后要更加谨言慎行。
俞承晟今年已八岁,有了自己的书房,魏氏口中二老爷的书房,却不在这个院子里。杏娘随着荷香过了一条石子小径,进了一个拱门,眼前便出现了一片绿意,在这个萧瑟的冬日里,十分喜人。
孙树定睛一瞧,原来是一丛绿竹,茂盛葱茏。竹林对面的池塘边上,是一片梅林,白梅盛放,丛丛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