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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面具人的右手上持着一支细微极了的毛笔,在榻边缘,还败了一个掌心大小的青色瓷瓶,凭瓶身的碎纹,陈雁声识得这是哥窑出品的。可瓶子里的褐色液体,他却是分辨不出什么了,面具人沾着青色瓷瓶里不知名的液体,一点点抹过李问道已失去皮囊的肉色表层。
是那层不知名的液体止住了血丝渗出,就好似一张假皮,给了身体肌理一切正常运行的错觉,就连昏迷中的李问道嘴角还弯着一丝清甜的笑意,仿佛沉浸入了某个美梦,感受不到一丝痛感。可脸庞,明明就是人体最敏感的部位之一。
李问道大概不知,这会是他今生最后一个美梦,而目睹着这极诡异血腥一幕的陈雁声,骇到失声,嗓子颤抖了好一会儿,才哆嗦道:
“父亲,他……在,做什么?”
“如你所见。”
陈父面色复杂的看着他,轻声答道。
“父亲,问道他待我们至厚,你,怎可害他!”
不知是心中的正义公理起来了,还是对父亲这忘恩负义的举动感到愤慨,陈雁声刚才被吓至失声的情况倒是缓解了许多,他盯着父亲,神色间夹杂了一抹悲愤,斥道。
慢慢抬起头,端详着满脸难以置信和怨责之色的儿子,陈父不知他何时已长得这般高大,即便离了他,应该……也能过得很好吧。
“为父昨夜告诉你,作为陈父长子,高朋满座,往来无白丁。今天,却想告诉你,金银万千有时未必抵一饭之恩。这位先生,便是来报恩的。”
“他是谁!”
眼睁睁看着面具人不受他与父亲对话影响,手上一直保持很慢又很均匀的速度切割着李问道的脸皮,陈雁声急了。
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还能这样一幅老神在在的模样,也不知道如何才能阻止面具人的恶行,他的刀子就在问道的脸上,容不得他动他半分。
“他是谁,不重要,你们此后也不会复见。来,坐下,和为父喝一杯吧。”
陈父平静道,他没掩饰他声音里的疲惫,然而,听见他话的陈雁声,看向桌上空着的酒盏,却是迟疑了:
“这酒……”
如果他没想错,这酒里怕是放了什么,不然,为何李问道无声无息就躺下了?他虽然不在屋子里,但隔得并不远,只要问道有反抗,他不至于听不到丁点声响。
“雁声,喝。”
陈父的声音很平淡,没有刻意做出父亲威严的架势,可他话里的命令意味又不言而喻,他伸手提起酒壶,亲自在空杯里满上了一杯清澈液体。
罢了,罢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有令,不得辞。
心中猜想万千,陈雁声却是将陈父第一次亲自给他斟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定定望着父亲,等候自己的发作。
他没有预料错,片刻功夫,他便已双眼生花,头昏脑涨,栽倒在了桌案上。
酒水中,的确是有古怪。
“先生,劳烦你了。”
陈父重新给自己又斟满了一杯酒,点点入喉,先前面上所有复杂的神色尽皆扫荡一空,只余不悲不喜的古井无波。
他的目光没有看向床榻边的面具人,也没有投向身前的陈雁声,他的目光穿过了屋子里种种陈设,最终落在了一方小匣子上。当中,有纸,还有笔。
……
黑,很黑。
耳畔明明还能听到坊里的打更声,但眼睛里却是一片黑暗,连熟悉的斜入窗台的月光也瞧不到一星半点儿。
“爹,怎么不点灯?”
陈雁声下意识地问道,却迟迟听不到回音。
猛地,脑海里突然想起来今天下午颠覆了过去认知的所见所闻,陈雁声又一时僵住了。
过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
咯吱!
听到屋子里的木门推开,陈雁声这才感受到身前多了个人,感到了房间里的人气。只是,诡异地,是即便他分明听到了木门开闭声,视线里的黑暗也没丝毫改变,月儿就像是被恶犬吞进腹内。
苍茫大地,只剩一片黑茫茫。
“雁声,你记住,过了今晚,你就不再是陈雁声,你是李国公府的长孙李问道。你自幼母亲早逝,不被父亲重视,他更宠爱后院的妾室与你的庶弟庶妹,整个国公府与你亲近的只有五年前故去的老李国公和你的祖母。你不喜回府,长宿在学院与友人家,学院中与你交好者有……”
陈父在陈雁声的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陈雁声却是听不下去了。
按陈父平淡详实的叙述,可见他查探问道,收集问道的相关资料,并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而联想今天下午的所见所闻,他的脑海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可怕的猜想。
会不会……
父亲想要把他和李问道互换身份?
如果只存在于话本上的刀和人,他下午都见着了,那只出现在话本上的手段,也未必不能成为现实。
可,互换身份,又岂止是一张面皮的事?两段截然不同的过去,又如何可以相融?
陈雁声没有说话,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他沉默着,直到,陈父讲述完了那长得匪夷所思的嘱咐。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家中沉默寡言,又喜好风流雅事的父亲,竟然可以说这样多的话,几乎达到了父子俩在过去十多年间对话的总和。
“为什么?”
陈父的叮嘱讲完了,陈雁声涩声道。
也不知,他问的,究竟是他为什么会不再是陈雁声而是李问道,还是,陈父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仔细想想,两者又像是一回事,但又有些似是而非。
“雁声,还记得昨天的话么?人呐,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什么都是虚的,只有一桩事是正经——活着!为父希望你能活着。”
陈父缓缓说道。
“那就要害了问道么?父亲,他这两日来,冒着偌大干系来替我们送吃食,你怎可……”
陈雁声的话未说完,便被陈父打断了:
“雁声,他不会死,至于害了他么……你可有想过,你我父子何曾求他来送吃食?少年人既然怀了侠义梦,那遭遇什么样的故事,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昔时因,成今朝果。”
陈父的话语平淡极了,也冷漠极了,与陈雁声记忆中的父亲,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陈雁声没有再说话,他说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如今,他只是个双眼看不见的瞎子,连走路都不成,更别说去救问道了。
“两日后,李问道会因街头斗殴而被意外伤及,附近恰好有家药铺,进去裹了药布出来。三日后,陈雁声会投信给京兆府,揭露陈家余孽藏身处,经刑部审核呈禀皇上批朱,将由死刑改为流放。”
陈父平静道出了接下来的计划,裹着厚厚纱布的陈雁声却是怔住了。
父亲……他……
他竟然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换他余生?
喉头似被灌了铅,堵堵的,发不出声来,这比下午见着了那幕骇人场景后受的惊吓还要梗塞,就像是他从不会说话,而不是暂时失去了般。
父亲的计划,已经一目了然了。
拿他自己的命换陈雁声,又拿陈雁声换李问道。
这是陈父的后手,确保陈家血脉不断,确保他陈雁声还活着。
只是,这样,他又该如何面对曾经的兄弟?
想着不知身在何处的李问道,即将为自己牺牲的父亲,陈雁声鼻子一酸,竟是落下泪来。
“父亲,怕是,也不知主动揭发的“陈雁声”,能活与否吧。”
陈雁声觉得自己坐了大半宿,也哭了大半宿,父亲没有阻止他,也没有离开屋子,耳畔听着父亲平缓有力的呼吸,他的心渐渐定了下来,被满腔悲恸堵住了的嗓子眼,不知何时起,也能发出细微轻缓的声音。
“高朋满座,万千金银,能否换得那纸敕令……雁声,我们得看命了。”
陈雁声瞧不见,他不知,陈父的脸上早已满是泪痕,他的泪与他,不同。
“飞向远方的雁子,别作声,飞吧,飞得高高的远远的就好。”
——————
监控室里。
王耀祖与卓航坐在桌边,手上夹着烟,两双眼却俱是仔细盯着虚拟空间内的每处细节,不敢放过一丝一毫,生怕有演员经受不住,崩了。
直到虚拟空间彻底暗下来,才相互对视,松了口气。
看着手边已经燃至末尾,攒了一条长长的白色灰柱,卓航不禁露齿笑了,顺即重新拿起桌上的烟盒,从中重新掏出两支,一支递给了旁边的王耀祖,一支留给了自己。
“谢谢。”
接过卓航递过来的烟支,王耀祖猛地吸上了一口,稍稍松了口气。
从一开始就采取如此诡异血腥的画面,其实他的心中并不安宁。本来,《血色》就已经灰暗至极,若是开头就奠定了这般压抑的氛围,他很担心演员会提早崩剧。
是的,在他与卓航探讨出这次新版《血色》时,两人就都做好了演员会崩剧的习惯。尤其还有那97。99%的感官真实度,实在保不齐演员的潜意识能否承担住,这对精神的负担实在不小。
两人做的最好的预计,便是在剧情中后段,全城食人时,整部剧崩掉。
到那时,便以王耀祖准备多时的回忆篇插入,再利用倒叙口述描白的手法,尽量还原那场惨绝人寰的战争,与人,与命运。
当然,最差的,便是在这开头处崩了。
好在,事情未必能达到最好,但最遭明显不至于了,这段开头已经过去了。
无论是薄锦辰还是丁修彦的表现,都可圈可点,而在他们再三保证后请来的老戏骨黄尚石的饰演下,更是原剧本一笔带过的陈父刻画得入木三分。
卓航的电影,自然危险极了。
但如若是不长的片段,又有另一名风格正常的导演联手,他们双双保证,一些戏痴还是会动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