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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倾注而下,滑下黧色的鱼鳞瓦片,穿过镂空的花格窗,最后落在长满青苔的青石地面上。瓦片上的光、花格窗里的光,还有青苔上的光,强弱明灭地汇集起来,都落在了那小女孩儿鸭蛋青色的斜襟小褂上。
而她麻花辫上的红头绳,就在这鸭蛋青的小褂上,如两小簇火焰,明媚地跳跃,跳跃。
。
周遭都是酣然,是因为夏日的缘故吧,整个宅子里的大人们都睡了。
甚至,整个古镇都已经陷入酣睡。
只有这个精力过人的小姑娘,不安枕席,自己一个人悄悄爬起来,用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全新的视角,再度去打量这栋熟悉的家园。
她自己悄悄爬上楼梯,再沿着神秘的楼梯,直接爬上房顶。
在那个年代,大家族里的小女孩儿是绝没有这样的自由的,于是她才会趁着所有人都睡熟了的时机,偷偷一个人来探索。
她发现了这栋宅院里全新的视角,那里能通向更辽远的天,那里能看见更广袤的田园,那里……是更大的世界。
她在那里两手拢在嘴边,张大了嘴向外面的世界呐喊。
——当然,只是做足了姿势,却没敢出声。
可是她还是高兴得手舞足蹈,甚至脚步轻盈地在房顶上独自旋起裙摆,跳起了她自己创编的舞步。引来两只白鹭,好奇地伴随着她的裙摆上下飞舞。
小姑娘跳累了,便坐下来休息,好奇地收回目光来重新打量自己身边的角落。
这时她发现了砖头。
本来老宅都是木构件,没有砖头的。可是后来木材被雨淋虫蛀,开始有了**。如果要全部重新换过木材,一来费事,二来价格昂贵,于是祖父便做主部分承重的地方改用了更经济便利的砖头。
可即便已经家道中落,不得不用砖头来代替木材,可是家里还是讲究的。于是砖也都是请来匠人,就在宅子后面的空地上起窑,为自家特别烧制的。祖父说过,每一块砖头上还要留下自家独有的标记,以示区别于别家的砖头。
为了这个目的,砖坯便在进窑烧制之前,先送上来试摆,此时正整齐地一列一列都排在房顶下的斗拱旁。
她便悄悄溜下去,试着用手指划过那些还未经烧制的砖坯。砖坯上便轻易留下了她的指痕。
如笔在纸上。
她想起祖父讲过的故事,王羲之是一遍一遍在大石上蘸清水写“鹅”。
她便笑了,悄悄勾勒起自己一个女孩儿家的心事。
512 513四世同堂8()
房顶和下面平层之间的空隙,仿佛一架小小的阁楼,纵高不足一米二,正好容下小小的女孩儿坐下来藏身其中,而不被下头的人给发现了。
她便娇俏地笑,手托着双腮,想着自己的心事。
首先跃进脑海的,便是阖家即将的远行撄。
这一次全家人将背井离乡,而且要走很远很远,一直要走到大海的那一头。祖父说,那个全然陌生的国度,那个叫做“金山”将是他们将来的家园。
这些日子来,家人都在收拾行李。
行李也分档次,最先收拾好的都是金银细软。可是中国人哪一个都是故土难离,所以尽管将行李分成了三六九等,一边收拾的时候一边麻醉自己,说那些排在下等的就都不要了吧,否则是真的没办法都带走。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收拾着收拾着,便每一件东西都舍不得扔,都觉得仿佛每一件物件儿上都有无价的时光和记忆。
其实那些能移动的还好说啊,或者用力强塞一塞就也塞进去了,或者拼着多花一点运费或许也还能带走了……可是却不论怎么塞,怎么想付运费,都是无法将这一座宅院都一起带走的呀。
如她这样的孩子倒也罢了,可是祖父却为这个伤神了许久许久偿。
所以其实就连房子这次的修缮都已经是不必要的了,反正全家都要走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这幢老屋终究会因为了没有人住,而一点点在岁月的风吹雨打里老去,甚至终将有一天——倾颓下来。
最后,尘归尘,土归土。
家里年轻的一辈,她的叔叔婶婶们便都主张不修了,省下这笔修缮费,好能叫全家人在路上手头更宽裕一点。
祖父却在那天发了脾气,拍桌子落了泪。
祖父说,就是因为要走了,才更要好好地修一修。相伴了一百多年,如今全家人说走就走了,却要把它孤零零地留在这儿,难道还不应该帮它把身子骨好好支一支,让它好能多扛过几年的风雨啊!
她想到这里,年少的心里也是蓄满了莫名的愁绪。
她也不想走,不想离开这一方再熟悉不过的土地。可是长辈们都说,战火越来越近,再不走就要来不及了。
她惆怅的伸出手指,在砖头上缓缓滑下波浪线。
那是大海。
又在上面画下三角形,代表风帆。
她第一个愿望,是希望全家人在即将到来的远行中,一帆风顺。
画完了,她莫名想起祖父教过她的一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她收回手,指尖已经粘上砖坯上的泥土,可是她也没有擦去。
这是故乡的泥土。
她背转身去,回头看向正午阳光下古老幽静的宅院,只觉得心变得好沉,好沉。
她不是不会写字,她本来也是可以在砖头上直接写上字。可是她怕会被人看见,会被家人看懂。不如她就都画成这样的线条和图形,既能抒发了心情,又不容易被家人猜破。
此时此刻全家人的心都是惆怅的吧,那她就不要再把自己这一点小小的惆怅,也都加进去了。
只有自己知道,就够了。
。
她第二次上来,已是几天之后。
那一天,祖父咳血了。
全家上下都慌了神,请了最好的大夫。
引大夫到客厅里开药方,她听见叔伯低声嘱咐那大夫,开些猛药。
大夫有些不敢,低声解释:“老爷子年纪大了,若开猛药,怕老爷子吃不消。”
几个叔伯的身影在老房子独有的幽幽暗影里,焦急地走,然后急切地与大夫解释:“我们自然不是逆子,只是担心这样一来,老爷子就更不想走了。”
“大夫你不知道,说服老爷子跟举家一起离开,费了我们多久的嘴皮子。好容易终于劝通了,这一病,若不赶紧好起来——至少也是看起来好起来,那老爷子便又不会走了。”
她惆怅地转身回到祖父的房间里去,果然听见祖父边咳边说:“我不走了,你们都走,让我留下。这老宅子不能没人守着,这是咱们的家的根。我得留下来守着这条根,别将来你们寿终在异国他乡,魂灵都没个归处……”
她好想哭,可是不能哭出来,所以她又爬上房顶来,在那些砖头上画画儿。
她画一个大三角,又画一根竖线,这两个图形加起来就是一棵树。
祖父教过她,树可代表故乡。或者是村口的那棵大槐树,还是祖父讲过的历史故事里那棵在民族大迁徙的过程中,可留下来寻找故人、收到家书的大槐树……具象抑或抽象,都可代表故土,代表土壤下永不断绝的根。
。
第三次,她是为了自己上来。
长辈们又在闲话中提到了她,说什么按着她的年纪,本来可以张罗提前结亲了。可是这一回去了异国他乡,满眼都是金发碧眼的洋鬼子,都不知该将她托付给什么样的人家儿。
她听见了便悄悄嘟起了嘴。
她才多大,还不到十岁,说什么结亲啊的?
她用手点着砖头,不平地哼:“……再说,我一辈子都不嫁人,就不行么?”
那个时代,她看得太多了家族里女人们在婚姻里的情形。不管曾经是多么美丽聪慧的姑娘,嫁了人就成了男人的附庸,嫁满一年之后便生下孩子,从此一生就都被湮没在这个宅子里,照顾男人,忍受男人的多情,将自己的时光都消耗在照顾孩子的琐碎里。
对于即将的远行,担心最多的就是她们。不仅仅是因为她们细心,更是因为她们几乎嫁人后再未踏出过这个宅院,完全不知外面的模样,所以她们对于外面的世界、对于即将的远行,才会充满了刻骨的恐惧。
她不要成为她们那样。
她甚至忍不住有一点小小的庆幸:幸亏就要走了,她不用在本地结亲,不必按着她们的生活轨迹,活成她们的模样。
“就算将来遇见的是金发碧眼的洋鬼子,又能怎么样?”她嘟着嘴,自己的身影印在地面上:“我又不怕。只要他跟这里的男人不一样,只要他不非要我活成她们那样就行。”
她是学了些洋知识的,知道国外倡导男女平等,女人可以自由挑选自己喜欢的男人,若不喜欢了还可以提出离婚。就算那些男人长得不一样,可是只要他肯尊重她的灵魂,那她就一样可以接受。
“不过,当然……”她那颗小小的心禁不住开始飞扬:“如果在那边也能遇见一个……跟我们一样的男生……跟我们一样有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那就更好了。”
她那时还小,闭上眼也只会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副好看的容貌。
“应该会有的吧。”她告诉自己:“就像我们全家一起搬过去了一样,那里也一定有很多男孩子。”
她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却红了脸。
她忍不住在砖头上画下一个圆,代表一张脸。
可是凭她的年纪,还无法具体定义,究竟一双什么样的眼、一张什么样的嘴、陪什么样的鼻子和眉毛才会是她独独喜欢的模样。
她害羞起来,便笑了,索性在圆圈里乱填。
填来填去,就不知不觉填成了“老丁头”的模样。
她自己画完了都忍不住捂脸大笑,自己在心里糗自己:“林寒枝,你确定你将来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