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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子愚在王府井大街从这家商店转到那家商店,又在小饭馆里随便吃了点东西,才跳上公共汽车到空军司令部去。下车以后,他打开旅行包,把军装拿出来穿上,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空军司令部大门,来到文革接待办公室。办公室的值班人员正在打电话,他对电话里说:
“……叫什么名字?……范子愚?……哦!草头底下一个汜滥的汜,儿子的子,愚蠢的愚,知道了,我记一下。”
“什么什么?是我的电话?”范子愚伸过手去。
“你是谁?”值班员愕然发问。
“我就是范子愚。”
“你?……”值班员立刻把电话筒放掉。
“放掉干什么?是我的电话吗?”
“不是!”值班员走向他说,“范子愚同志,你是刚从南隅来的吧?”
“是啊。”
“请你过三个小时以后到这里来一下,领今晚十二点半的火车票,回南隅。”
“谁说的?”
“首长指示。”
“我要见首长。”
“不行,首长很忙,不能见你。”
“我有重要材料要交给首长。”
“材料请留在这里。”
“不能,我要亲手交给首长。”
“已经说了,首长很忙,不能见你。”
范子愚在接待室磨了整整两个小时,值班员干脆不理他了,无论他说什么,只装没有听见。最后他只得决定离开,想找个地方先住下再说。这时,值班员又不让他走了,说车票很快就会到。范子愚不理睬,悻悻地走了。
他来到一个空军招待所,门卫把他挡住:
“身分证。”
范子愚摸了半天,竟忘记带身分证了,连忙声明说:“我有介绍信。”
“请拿来看看。”
范子愚将一张用信笺写的介绍信递给哨兵,哨兵一看,是群众造反组织的公章,笑了,退回给他说:
“这个不行。”
“怎么不行?”
“上头规定的,不行。”
“这是什么规定?”
正当他与哨兵争论得将要发火时,传达室走出来一名战士,向他提出说:
“请把介绍信给我看看。”
“看吧!”范子愚顺手塞给他。
那战士很快地看了一眼,还给他说:
“范子愚同志,请你立刻到文革接待办公室去领火车票。”
“我不去,我要在这里住。”
“这里不能住。”
“为什么不能住?”
“没有床位了。”
“我进去看看。”
“不行。”
费了很多口舌也吵架了,把造反精神全拿出来了,但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他只得又从这里离开。
在另一个招待所门口,哨兵也要看他的身分证,他仍是将介绍信交出来,可答的更加干脆:“快去领火车票,不然来不及了。”他又吵了一阵,又是同样的结果。
这一夜,他把所有的空军招待所都找遍了,每一个地方都是一样回答,更可恼的是,每当他悻悻地走开时,后面的人还要指着他的背议论半天。
后来,他想到了赵大明的家,能不能到他家里暂时住上一晚呢?过去听赵大明说过,他的家就在前门附近,但忘了是什么胡同多少号,也不记得赵大明的父亲叫什么名字,走的时候又没有注意把这些打听清楚。前门附近有多大的范围?盲目去打听一个姓赵的,那不等于是海底捞针吗?这个不行,还得去想别的办法。
“找旅馆去吧!”他想。于是,又凭着那张造反组织的介绍信去找旅馆。时间已是下半夜了,旅馆一般都住满了人;有的把门关死了,连个值班的也没有;有的倒是有床位,但认为他的介绍信不行;有的劝说他找空军招待所去;有的把他指到附近的陆军和海军招待所;有的干脆说:“你还是到车站呆一会儿,买张车票回去吧!现在北京人多,挤不进。”
最后他果然听信了那个服务员的话,来到火车站,在通宵服务的餐馆里吃了点东西,便走进候车室去,坐着打了个磕睡就天亮了。他当然是不会去买车票的,岂肯甘心就此回去!第二天,他又按照昨晚的路线,从文革接待室到每个招待所重新走一趟,遭遇比昨天更加悲惨。傍晚时,他凭着那封造反组织的介绍信,找到清华大学去,在那里大摆了一通造反的困难遭遇,大骂空军文革接待办公室的某些人,得到了造反学生的同情,留他在那里住了一晚。
第三天,他改变路线,先从招待所走起,最后才到文革接待办公室去。这回更是糟糕,连空军司令部大院都进不了了,那里的哨兵得到了特别通知。
第四天,他万般无奈,只得冒险去找邬秘书,谁知所有空军招待所都不让他查登记簿。就在这一天,发生了更大的不幸,他身上带着的一百多元旅费全部被扒手借去了,仅剩三块多钱零星票子,不够两天吃饭用的。怎么办呢?范子愚急得躲在小胡同拐角处哭了一场,有的过路人望他一眼,有的连望都不望。这天晚上,他又在火车站度过。
第五天傍晚,他在火车站闲逛,无意中听两个正在接车的空军军官谈到陈镜泉政委已经来京的消息,并探听到所住的地方。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来找陈政委,谁知传达室的战士已跟他打过多次交道了,一见他来就皱起了眉头,根本不打算对他诚恳相待,他刚刚提出要找陈政委的要求,对方便连说“没有,没有,走吧!走吧!”范子愚怒火千丈,在那里大发了一顿脾气,事已做绝,只得气冲冲地走了。可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大吵大闹的时候,邬中从陈政委房里出来,躲着看了他全部表演;他也没有想到,当他离开招待所时,徐凯跟在他后面追,没有追上。现在不要说身上带着的材料能不能送给首长的事了,也不要考虑造反组织的前途如何了,眼前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怎么办呢?到今天他才开始后悔,应该在当夜领了那张车票回南隅去,那一天就走了,后来的不幸都可以免除。他想着想着,想出了最后一个办法,便去寻找空军政治部文工团的驻地。因过去从来没有去过,他先找到一个地方文艺团体打听到地址,再往那里走——现在已经不能坐公共汽车了。
在空政文工团,他还是凭着那份造反组织的介绍信联系上了。他在那里把自己的造反组织的情况,怎样积极斗彭其以及此次来京的目的一一做了介绍。接待他的人考虑到在斗彭问题上他们是一致的观点,便表示愿意帮他的忙,当时就热情留他吃住,并且不收他的饭钱。但当他提出要借钱并且数量还不小时,人家坦率地把难处告诉了他,他到底没有带身分证和正式的军人通行证,仅凭一纸造反派介绍信是不好借钱的。后来又为他想出了另一个办法,由他们出面与上头联系,上头的回答仍是说可以给他一张火车票,借钱不行,要见首长更不行。范子愚只得向现实低头,在那里领到了当夜上车的火车票,由于碍着面子,不敢再找人麻烦了,虽已身无半文,也硬着头皮离开了空政文工团。
他步行在繁华闹市,无心看那些“爆炸新闻”和“最新消息”。每遇上饭馆时就绕开走,害怕闻见那饭香、菜香和酒香;每看见人们大包大包地在商店买东西他就产生嫉妒,希望也有一个扒手把他们的腰包掏光;每当一群一群的操外地口音的造反者擦身而过时,他就暗自给他们算命,看看离倒霉的日子还有多远;每当有一部漂亮的无轨电车从身边开过时,他就幻想将来总有一天是不需要买车票的,眼前非买车票不可,最好突然停电,大家都坐不成。范子愚从来不知道肚子和钱包一齐空空是什么滋味,这回扎扎实实地尝试了一下。他想起,那些在外流窜的农民,站在饭桌边痴愣愣地望着人家吃饭,希望剩下一个骨头,一口残汤或一口饭,人家一站起他就伸过手去,那样的羞辱是怎能忍受的?也许因为他们没有文化,没有确立起羞耻观念吧?他又想起那些万恶的扒手,他们是怎样思考问题的?专门做着损人利己的勾当,于心何忍?也许那一百多块钱早就不在扒手身上了,多半交进了饭馆售票员的钱箱子里。到此,他又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觉得可以到任何饭馆去找那些售票员姑娘,对她们说:“同志,你那钱箱里有我的钱,请随便给我一点东西吃吧!”他苦笑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已经想入非非了。这时,从旁边的小胡同里走出一个姑娘,范子愚不小心踩着了她的脚尖,那姑娘怒目瞪眼熊了他一句:“看着点儿!”范子愚没有回答,望着她昂头挺胸一扭一摆地走远去,类似刘絮云穿便衣的时候那种不可一世的卖弄风骚的派头,他在心里骂道:“什么了不起!还不一定是哪个小工厂里叠纸盒的呢!要是我范某人没有结婚,你求还求我不上。哼!我演起外国特务来派头比你足多了!又是一个刘絮云,他妈的!”接着,又碰上一个戴眼镜的,张着大嘴在街上哈哈大笑,范子愚迎面走去,他也不让道,一直到几乎撞上满怀了,范子愚只得自己闪开。心里又骂道:“他妈的!活像江醉章,瞧他那洋洋得意的样子。也不知是哪个倒霉的跟他走在一起,今天笑,明天闹,后天气得你驴子叫。看着吧!准是那样。”忽然,他又老远地望见了一个人的身影很像邬中、瘦长个子,小脑袋,穿的是便衣。不看不像,越看越像,心中不禁生起一把无名火:“他妈的!害得我满街流浪,到处不让进,准是你搞的鬼,小脑袋的人都是阴险的家伙!老子不能放过你。”他放开脚步跟随那人追去,快要追上时,从后面开来一部公共汽车,正停在小脑袋的前方不远处,小脑袋跑了几步,最后一个挤上了车;而范子愚也在这时赶到,不问青红皂白,拽住那个人从车上拖下来。那人回头一看,互不相识,转身再要上车,车已经开走,便发火了,大声喝斥道:“你长了眼睛没有?”“对不起!对不起!看错人了。”范子愚只得忙赔不是,不等那人消火,忙红着脸走开了,老远还听到背后在骂骂咧咧。这一系列的遭遇,使范子愚得出了一个结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