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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嘻嘻……!”
朱大娘真的就坐进了轿车,挤在彭湘湘的身边,尽量把腿夹紧一点,以免占去过多的地方。
轿车开动了,在临时公路上颠簸得厉害。朱大娘被抛得跳了起来,头碰在车顶上,她本来担心可能会碰起一个包来,不料车顶是软的,这一碰,使她想起了大事,家里还没有关门呢!
“快去关门吧!我们等你。”彭其又对司机说,“你停停,她没有坐过小车的,难得有一回机会。”
朱大娘锁了门回来,彭其隔着一个位子找她说话。
“老大嫂啊,我女儿讲,你帮了我们家不少忙呢!要感谢你呀!”
“哪里哪里!你女儿真好啊!有什么好吃的都不忘记我们。”
“我们是邻居呀!当然要互相关心嘛!我女儿要有什么不对的,你就在我面前告她的状好吗?”彭其又说。
“她有什么不好!又勤快,又聪明,对人和和气气,跟她妈妈一样啊!”
“你要多批评,少夸奖哩!”
“嘻嘻!嘻嘻!……”
车到司令部门口停下,早有陈政委、江醉章在那里等着,陈政委领着江醉章走过来,准备与彭其同车,好在车上说说话。
“坐满了,坐满了!”彭其不等他们走近便隔着玻璃摆手,催司机立刻开车。
陈政委和江醉章只得坐上自己的车。
一行三辆小轿车,也算够气派的了,拉成一线,在通往郊外的公路上行驶,直赴机场方向。
“爸爸,”湘湘依依不舍地说,“您还有什么要嘱咐我们的吗?”
爸爸想了想说:“有!”他首先对陈小炮说:
“小炮,你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我们湘湘比你大几岁,她不如你。这一年多我不在家,回来一看,她有了进步,都是学得你的。你现在自己决定下乡去,不简单哪!本来,我们的社会要让青年人都能升学都有工作做才是对的,现在没有办法,只好下乡去,留在城里要成灾呀!被动地让人家赶下去跟主动地要求去有很大的不同。一个是不得已,一个是有志气。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到乡下去,了解一点农民的生活,跟农民同桌吃饭,一起出工,经过一段是有好处的。千万不要看不起农民,我跟你的爸爸都是农民出身,这个天下是农民打出来的呀!没有农民就没有红军,没有那么多农民,中国也不会有今天这些事。城里孩子到农村去落户,要把城里的先进影响带去才好啊!小炮,你不简单,你很有点头脑,下乡以后,要当一粒种籽,要影响你身边的人。归根结底,是要为尽快改变农民的现状做努力。农民的现状不变,中国还会出皇帝呀!”
“彭伯伯,我保证不会哭着鼻子回来。”小炮表示决心说。“我相信你能够做到。”
坐在左边第一个座位上的李小芽,虽然现在没有哭,情绪却始终是低沉的,不断在偷偷地叹气。她时刻在想着可怜的爸爸,为自己今后的命运担忧。她也希望彭伯伯能对她说点什么,侧过睑来眼巴巴地望着。
“小芽,你今年十几岁了?”
“十七岁不满。”
“还小啊,还小啊!”彭其长叹一口气说,“你不要过分伤心,少想他一点。家庭出了灾祸,当然不好,但是对你们来讲,也可以变成好事。没有依靠了,自己靠自己,这样的孩子长大以后多半是能力比较强的。我这回出了这个问题,对我们湘湘就有好处嘛!还是小炮讲得有道理,不管什么样的父母都不能当成自己一世的靠山,自己的前途靠自己去争取。你还在读书吧?学校开课了要继续去把书读好,不要看到人家都不重视文化你也学着不重视,文化是有用的。你要尽量跟你的姨搞好关系,主动一点,你姨如果实在不管你的话,你就住到我们家来,跟湘湘姐姐在一起生活,湘湘姐姐要是分配工作了,你就跟着许妈妈,许妈妈很喜欢你,她像你妈妈一样,你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彭伯伯啊!我……我……”李小芽扑在彭其的膝头上,又痛哭起来。
“不要哭,孩子,不要哭。现在就要在这哭的问题上开始锻炼自己,将来你会什么也不怕的。”
彭其要小芽不哭,他自己眼睛已经红润了。年轻的司机听了这些谈话,也颇受感动,车子越开越慢。
“还有湘湘,”彭其忍住眼泪说,“你是她们的姐姐,你的情况也有些不同,只有你一个人是算大学毕业了,是好是坏都会给你分配一个工作。你这样的情况最容易变得反而没有用。一切都是现成的嘛!工资不会比别的大学生少。学不学,做不做,你那一份总是少不了的。青年人最好不这样,这样子会把人养出惰性来,我很担心。在分配工作的时候,如果征求个人意见的话,你就要求到工厂去。我这回在北京碰到赵开发老头,受的教育真不小,那老工人本分、实在,不晓得装模作样。我们现在最不得了的是装模作样、口是心非、闭眼讲瞎话的人太多。你呀,到工厂去,多认识几个工人。不要去争取升官,人一产生了升官的野心,他就变得不正派了,这样的教训多得很啊!那个小赵……走了吗?”
“今天下午的火车。”湘湘回答。
“哦!你去送送他。他也准备到工厂去吧?”
“是的,六七六厂。”
“将来你……也可以争取到六七六厂去,那个厂虽然年轻,老工人不少,都是从全国各地调来的,有好几万人,当得一个小城市。我过去到那里去过,我们用的飞机都是他们造出来的。”
车轮轻声地哼着平淡的歌,不注意听,几乎没有声响。喇叭的鸣叫声是非常和谐的,显示出一种文静的性格,又好像有一颗细腻的心。坐在孩子们中间,启发了慈父的爱,将军的心中很不安宁。不到两年时间,这几个女孩子的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她们像是漂在水中的花瓣,卷进了漩涡,又从漩涡里出来。人类在繁衍过程中总是由上一代决定下一代的命运;下一代人被驱使到早己安排好了的命运之中,想改变它,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呀!历史是一条漫长的道路,道路上跑着一代又一代接力赛跑的人。上一代的不尽职会给下一代留下过重的负担;上一代走错了路,下一代还要绕回来。长辈人的身上担着多么重大的责任呀!再怎么没有心肝的骗子也只能在同辈人中间行骗,难道可以欺骗儿孙辈吗?自己已经上过当的,就不要再叫儿孙们重受上当之苦了!应该告诉他们,留给他们一份真有价值的遗产。这是一段多么重要的经历呀!在儿孙们前进的路上,从此又多了一块赫然醒目的巨碑。它告诉人们,不要再花费精力做不必要的冒险了,祖辈的探索应是有意义的,应把这重大的意义变成财富才对。近两年来,将军总是喜欢这样默默的沉思,千头万绪,没完没了。有时充满了矛盾,有时又豁然开朗。他从沉思中找到了奋斗的意义,发现了被斗争风浪逼迫得潜藏在心底的爱情。
不知不觉,车已开进了机场。
陈小炮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彭伯伯,您到北京能见到周总理吗?”
“不晓得,也有可能吧?因为是总理叫我去的。”
“您要是能见到周总理,请您带一句话去好吗?”
“什么话呢?”
“您说我们大家都喜欢他。”
“对!”湘湘赞同。
“我也是。”小芽也投票。
车子停下了。陈政委和江主任的车也相继停下。彭其下了车,只顾跟孩子们说话,把陈镜泉和江醉章扔到一边不管。陈镜泉也请彭其代他问周总理好,彭其点一点头,表示应承了,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江醉章自动站在老远的地方,既不与人说话,也不看停机坪上飞机的调动,扭头望着机场外那一片幽深莫测的荔枝林,心里痛苦地反复纠缠着两个字:“隐患……隐患……隐患……”
专机从机窝里出来,缓慢地移向起飞线,地勤人员将梯子推过去,搭在机舱门口,门开了。
孩子们和朱大娘拿着彭其的行李送上飞机去,陈镜泉和江醉章走拢来与彭其告别,彭其举手招了一下,转身向飞机走去。他在机舱门口,与孩子们和朱大娘一一握手,情绪激动,忍不住热泪盈眶。
浑身抖索的陈镜泉政委,这时候眼睛一花,天旋地转,倒在草坪上……
飞机起飞了,陈政委也已送进医院去了,机场安静下来。有一架歼六型战斗机被卡车牵引着,从滑行道上开来。它抖动两翅缓慢地爬行,就像刚钻出蜂巢的一只幼小的工蜂。不要以为它是一个无用的空机壳。它所以暂时需要用卡车牵引,只是为了节省油料。等它来到起飞线上,炽热的火焰和天崩地塌的响声就要从它肚子里喷射出来。也如同看待工蜂,不要忘了:它的尾部藏着箭。
一九七六年三月四日至六月二十六日冒死写于文家市
一九七九年九月改订于北京
关于《将军吟》的创作
文/莫应丰
《书林》编辑部要我谈谈写作《将军吟》的体会,我不知从何说起。在清理过去的旧书时,由一种现象产生出一番联想。
前几年,我经常收到出版社寄来的新书,有的翻一翻,有的没有动。那些书全都打上了年代的烙印。就小说而言,只要看看里面有些什么口号,便知道写成于哪一年。如今一见那些口号就反感,无论书中有些什么内容,也只好闭眼扔进化纸炉。作者和编辑的心血岂不白费了?仅是纸张的浪费也令人痛心。我自己在“四人帮”垮台前夕也出版过一本小说,虽然在书架上勉强放了两年,甚至曾考虑过修改重版,但终因时过境迁,难以救活,任其碾作尘泥了。那本书叫《小兵闯大山》,用去了我一些宝贵的生活素材,至今想来,犹感惋惜。
我也间或写一点短篇,不久前在收编成集的时候,发现有些篇味儿不对了。一般地说,我还不算是很爱赶时髦的人,没有写过变幻无常的“路线斗争”,也不曾写“走资派”之类。凡被我认为是短命的题材,我是不轻易去碰的。尽管如此,仍旧有些作品短命。
《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