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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摆了摆手,“一言九鼎是决计当不起的,最多……拾遗补缺吧。”
顿了一顿,平静的说道:“这么说,我得请一道特旨,去看一看老七了。”
“是——这道特旨,‘上头’必定是照准的。”
“还得带一点儿字纸进去——宗人府的规矩,可都叫我给弄坏喽。”
文祥笑了笑,没说什么。
“博川,”恭王继续说道,“这篇文章——啊,恐怕不止一篇,只能烦请你的如椽大笔了。”
文祥晓得恭王“文章”何指,点头说道:“自当效劳,我先起个稿子,六爷你再斧琢。”
“咱们一块儿商量着办吧!”
*
*
门外“咔哒”一声,这是……开锁还是落锁?
紧接着,“咯吱咯吱”,“空房”厚重的木门,缓缓推开了。
光线射了进来,蜷缩在席子上的醇王,眯起了眼睛。
门口耀眼的光芒中,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醇王的脑子,兀自昏昏沉沉的,心想:这当然不是真的——我怎么做了这样的一个梦?
“六爷,您小心着点儿,地上生了青苔,挺滑的……”
嗯,说话的这个,好像是那个宋声桓……
“我晓得了,嗯,这儿的光线,略略暗了一点儿,能够麻烦你拿一盏灯过来吗?”
这个声音,怎么那么熟悉?怎么也像极了那个人……唉,我的梦,怎么做的这么逼肖啊……
“是,”宋声桓说道,“卑职这就叫人去取,请六爷稍候片刻。”
“哦,对了,还要一副笔墨——方便吗?”
“方便,方便,”宋声桓连声说道,“这都是奉了旨的,六爷稍候、稍候。”
不对,不对,这也未免也太逼肖了……
宋声桓向身后的主事和笔帖式交代了两句,然后转过身来,轻轻的喊了声:“七爷!”
醇王没有回应。
“七爷,”宋声桓略略提高了声音,“六爷奉旨,来看你了!”
什么?
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啊……
“老七!”
那个熟悉的声音,似乎略略有一点儿颤抖。
醇王的心,怦怦的跳了起来。
他使劲儿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
不是……不是在做梦?!
醇王挣扎着站起身来,梦游似的,向着门口,摇摇晃晃的走了两步,站住了,身子筛糠一般的抖了起来。
他颤颤巍巍的抬起了双手,似乎是想向门口伸了过去,不过,动作极缓,那个样子,好像这两只手有千斤之重似的,勉强抬到半空,略顿了一顿,突然一松,垂了下去,然后,放声大哭。
恭王强自抑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峻声说道:“奕譞,仔细失仪!”
微微一顿,“你就算痛悔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能够不顾朝廷的体面仪制!”
“是,是……”醇王连连点头,努力自抑,过了片刻,痛哭变成了抽泣。
这个时候,恭王要的“气死风灯”、文房四宝,都送了过来,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条几,几个笔帖式七手八脚,一一安置好了。
恭王这才由宋声桓陪着,缓步走进了“空房”。
醇王颤声说道:“我给……我给六哥请安。”
说罢,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扎手扎脚的请下安去。
*(未完待续。)
第三零六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适应了“空房”内昏暗的光线,恭王大致看清了醇王的形容,他的心,不由自主的揪了起来。
不过几天时间,醇王就像变了个人一般。
辫发蓬乱,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不仅皱巴巴的,且一眼看去,有点儿晃晃荡荡的感觉——醇王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脸上的颧骨,都凸了出来,看上去,便显得身上的衣服,大了那么一圈儿。
这也罢了,关键是动作、神情——举手投足,犹如一个老翁,颤颤巍巍;神情呢,则像一个受到了严重惊吓的小孩子,满脸的惶恐踟蹰,似乎,随便弄出来点儿什么稍大点儿的动静,就会把他吓哭。
醇王的形容,本来就不算如何高明,这下子,更加是没有法子看了。
恭王在心中长长的叹了口气。
醇王乍见恭王,心情激荡,灰败的面颊上,泛着一种病态的红晕,请下安去的时候,不晓得怎么岔了气儿,剧烈的咳嗽起来,脸面憋得更红了。
眼见醇王自己站不起来,恭王心中老大不忍,却硬着心肠,漠然的看着醇王,由着他伏地咳嗽不止。
待醇王的咳嗽总算告一段落,恭王才淡淡的说道:“行了,起来罢。”
醇王挣扎着爬起身来,一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袍角,踉跄了一下,眼见就要摔了下去。
恭王眼疾手快,一伸手,抓住了醇王的手,将他拉住了。
虽然恭王马上就放开了手,但是,已经感觉到,醇王的手,冰凉冰凉的,且颤抖的厉害。
恭王心中,一阵悲凉。
“气死风灯”点了起来,宋声桓赔笑说道:“六爷,您同七爷聊着,卑职等告退了。”
“请等一等。”
“六爷还有什么吩咐?”
恭王沉吟了一下,说道:“人犯和家属见面,按规矩,宗人府是不是应该……派人在一旁守着?”
宋声桓干笑一声,说道:“六爷和七爷是骨肉至亲,不过,可不能算是七爷的‘家属’;再者说了,上谕中也没有叫我们‘在一旁守着’的话呀。”
顿了一顿,“我们王爷说了,六爷和七爷聊闲天儿的时候,谁也不许在旁边打搅。”
这个“我们王爷”,自然是指睿王,可是,恭王晓得,这个决定,并不是睿王能做的,必定是另一位王爷的意思。
这“另一位王爷”,似乎大方的很呀。
宋声桓带着主事、笔帖式等人,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门,“吱吱格格”的掩上了。
接着,就听到宋声桓高声说道:“窗子外边儿的,都退下了!”
脚步纷沓,窗外檐下的衙役,也都撤开了。
上锁的“咔哒”声,始终没有出现,就是说,目下,这间“空房”,不但没有人监视、监听,连门都是虚掩着的。
确实大方。
“六哥……”
醇王的样子,好像又要开哭。
恭王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波澜起伏,摆了摆手,止住了醇王的话头,递过去一个白折子,淡淡的说道:“我替你拟了个折子,你看一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署上自己的名字,我可以替你代奏。”
啊?
这个白折子,恭王进宗人府之前,就捏在了手中,一直“明示于人”,只是醇王心情激荡,没有留意到。
醇王浑浊的眼眸,放出光来,他哆哆嗦嗦的接过了折子,两只手捧着,小心翼翼的放到了条几上,那个样子,如奉什么又薄又脆的至宝一般,生怕磕着了、碰着了。
打开折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细细的看过去。
看着、看着,原本已略略平复的身体,又开始筛糠般的抖动起来了。
这个折子,用醇王自己的口吻,通篇自称“罪臣”,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先说自己“鬼魅上身”,“如颠似痴”,最终“丧心病狂”,以致犯下了“人神共愤”、“十恶不赦”的大罪,所作所为,真正是“生人所不忍闻”,天下目己,“睚眦欲裂”,“稍有人心者,皆欲啖罪臣之肉,寝罪臣之皮”,自己为“万夫所指”,已经成为“天不覆”、“地不载”之人。
甚至,连“罪臣之肉,狗彘不食”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接下来,说自己“日夜痛悔”,“彻骨掏髓”,“剜心裂肺”,“泪尽泣血”,可是,“罪臣之罪,虽寸磔遂足赎乎?”
大错已经铸成,无可挽回!上天虽有好生之德,我皇太后虽洪施广沛,但“恩德不及枭獍”,罪臣万不敢腆颜乞恩,只能“甘伏斧锧”,求我皇太后早日宸衷独断,“付罪臣于明正典刑,以昭天下后世人臣者之炯戒”。
看到这儿,醇王再也忍不住了,他抬起头来,惊恐的看着恭王,颤声说道:“六哥,这个,这个……”
恭王扭头看了一下窗户,然后走上一步,凑近了醇王,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个道理你不懂?——唯有‘认罪伏法’,才有唯一的生路!”
这个道理,醇王确实不大懂。
他呆了半响,迟钝的点了点头,说道:“是,是,六哥教训的极是……”
“这只是一半儿,下边儿还有——你看下去!”
“是,是……”
醇王又擦了擦眼睛,喘了几口气,勉强定住了心神,继续看了下去。
放在奏折两边的手,却依然微微的颤抖着。
“下边儿”是这么说的:
罪臣“痛定思痛,灵台明澈,尽晓昨日之非是矣”,“荣安固伦长公主,文宗显皇帝嫡嗣,穆宗毅皇帝嫡姊,龙日天表,圣质祥惟,宽仁睿哲,至纯至孝,才秀藻朗,端仪万国,堪承统绪之继、帝祀之奉”,此前,罪臣“一叶障目”,“不见金之坚、琼之贞、冰之洁、砥之平”,实在是“不识子都之美者也”,羞惭无地!
留意一下,荣安公主的封爵,是“固伦公主”,并没有一个“长”字,这个“长”字,是恭王替醇王硬加进去的,有了这个“长”字,荣安公主就凌驾于敦柔公主之上了。
还有,荣安公主不是皇后所出,其实不能说是“嫡嗣”,只能说是“血嗣”,不过,既然母后皇太后目荣安为己出,在目下的政治大环境下,硬这么说,也未尝不可;可是,“嫡姊”二字,就怎么也谈不上了——荣安公主和穆宗两姊弟,根本不是一母同胞啊。
这个“嫡姊”,真正叫“硬来”了。
总之,吹捧逢迎,无所不用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