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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皇帝陛下昨夜到访是不是表明了某种态度,第二天一早,郭岱宅邸门外就有一大批江都公卿派来的使节,带着重金厚礼,想要求见郭岱。不等主人家现身,这些使节僚属就在门外为了谁先谁后,差点打起架来。
郭岱定坐一夜,第二天日出之际,一道分身缓缓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带着异样的目光看着郭岱本尊,然后又看了看自己。
“不对不对,样子错了。”那道分身原地一转,变化成荆钗布裙的女子形貌,正是宫九素。
这时郭岱本尊也睁开眼睛,说道:“寄神住念,如今你的元神依旧在混元金身之中,不过是借我的一点神气凝现炉鼎知觉。”
宫九素伸了个懒腰,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论如何,这种感觉还真是头一回。我第一次觉得,距离真正的自由不远了。”
“真正的自由?”郭岱说道:“身在此世,谈何自由?”
宫九素直接坐在郭岱身旁,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朝着耳垂吹气,说道:“这可不像是你魔道修行的心境。”
“你又懂了?”郭岱觉得有些痒,却没有躲闪,反问了一句。
“身在世间不自由,但心境却可以得大自在。”宫九素说道:“无知之辈会谤斥你的修行是自我安慰,却不明白,以你魔道修行的心境,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以超然自在的目光看待事物,离世间诸苦,近于究竟。”
“佛门八苦谛吗?”郭岱摇头道:“我所修并非佛法,也不谈苦乐,只求本心透彻无晦。但……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什么?”宫九素一时不解。
“无知之辈会谤斥魔道修行。”
宫九素咯咯直笑,干脆直接倒在郭岱怀里,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才说道:“你在想什么呀?无知之辈会因为你何门何派而出谤斥之语吗?世上呵佛骂祖、诋毁仙神之人还少了?他们未明身心,视此为倾覆权威、自由解脱。也不想想,咸鱼翻身还是咸鱼!难不成你要一个个跟他们解释?”
“我当然不会在意他们的谤斥,但我在意他们的无知。”郭岱说道。
宫九素听见这话,抬手摸了摸郭岱的脸颊,他低下头来,问道:“你怎么了?”
“我……居然在你脸上看见了慈悲。”宫九素说道:“你会在意世人的无知,说明你已有愿心。”
“愿心谈不上。”郭岱按住宫九素的手,用自身炉鼎神气凝现的分身,感觉就跟自己摸自己一样,说道:“我在想昨天与关函谷说的话,虚灵的逃亡之计是死路,但强行让大梦之主清醒又何尝不是?就算此去黄泉轮回,能够让世道延续下去,那这个世间的生灵呢?依旧不得超脱。”
宫九素说道:“你不是说了吗?这世间众生本就是大梦之主的化身相,无所谓超脱不超脱。与他人相处,便是与自我相处。”
“既是如此,那便让大梦之主从这大梦中超脱。”郭岱说道。
宫九素问道:“你不是说,让大梦之主清醒也是死路吗?”
“至人无梦。”郭岱说道:“清醒只是一时,大梦之主不真正超脱,谁都无法超脱。”
宫九素问道:“你不过是大梦之主的化身相,要如何让大梦之主超脱?”
“我隐约有些领会,但眼下还说不清楚。”郭岱抬起头来,眼光好似洞穿了好几层院墙,说道:“太子来了。”
宫九素有些惊讶:“是亲自登门?”
郭岱点点头,宫九素则说道:“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的,太子亲自登门,你这次无法回避了。”
“我本就无需回避。”郭岱站起身来,宫九素的分身便已消失不见,他只迈出一步,便从后院法阵中直接穿行来到前院,隔空挥手,院门大开。
而当他这一刻现身时,便已戴上纵目蚕丛面,一身玄羽金丝氅,如同白昼乌鸦人立院中,肃杀诡谲。
此时院门外正好有两行兵士净街开道,后方有一架四人抬舆,用上好的熏木为架梁,垂下淡金色的纱帐遮掩内中乘舆之人的形容,周围隐隐有法术灵光环护,一直来到院门之前轻轻落下。
两旁士兵掀起纱帐,一名身披黄袍的瘦弱男子缓步走出,气度略显慵懒,抬眼就看见院门另一侧的郭岱,似乎被传出的气势所慑,微微后退半步,险些要跌倒回抬舆中。
这时一道墨绿身影闪到黄袍男子身旁,轻轻将其扶住,低声说道:“殿下莫要紧张,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这话声音细不可闻,显然是用法术拢住声息,却躲不过郭岱敏锐感应,于是他缓缓迈出半步,原本隐而不发的气机露出半分威能。
这下倒是那墨绿身影大受惊悸,有些细微气机与法力,修为越高之人感应越加明显。此人说郭岱是虚张声势,那郭岱就不妨在气势上多下些许功夫,也省得让这些宵小之辈所看轻,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光天化日,尔等聚于山人院门之外,堵塞不通,是为何故?”郭岱明知故问道。
黄袍男子擦了擦虚汗,上前几步拱手道:“在下是东宫太子夏顷,为小儿失魂瘟之故,特来拜访南天仙师,恳求仙师援手救命。”
郭岱问道:“山人隐于市井,太子殿下是如何得知山人居停所在?”
太子微微一怔,一旁那名身穿墨绿的修士上前接话道:“南天仙师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等为殿下办事,不得已四处留心。原本见仙师隐居,不想多加叨扰,但奈何世子疾患不容耽搁,这才上门拜请。”
“你是什么人?”郭岱问道。
那名修士被郭岱面具下的目光逼得浑身筋骨微颤,顶着如山之重的压迫,咬着牙答道:“我……我是蛇窟弟子竹叶青。”
“蛇窟?”郭岱没听说过这名字,只上下感应竹叶青的修为根基,察觉到他周身藏了许多淬毒暗器,就连皮质手套下的十指都是带着剧毒,想来是一个修习毒术的门派。
郭岱还记得瑶风仙子提到过,当今太子殿下身边有一伙叫做“九张机”的修士,里面大多是旁门左道之辈,原本是囚于九渊狱中的邪修。
只不过看这名竹叶青的修为,似乎远不如郭岱所预料那般强悍,估计是后来才投靠到东宫太子身边的。
“这太子也是心宽,让这么一名活生生的毒药罐子跟在身边,就不怕稍微蹭破油皮,直接被剧毒腐蚀成一堆白骨吗?”郭岱不禁暗暗揣测道。
第205章 太子()
收回逼人气机,郭岱看向太子殿下说道:“既然是殿下亲自登门,山人也不宜坐观苦弱。太子殿下且登舆回转,山人自会随行。”
太子连忙说道:“岂敢让仙师随行?这云龙舆正合仙师法驾。”
郭岱看了看那云龙舆一眼,说道:“殿下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吗?”
太子一阵语滞,自知失言,不等他弥补,郭岱则说道:“山人不喜吵杂,太子殿下自行回转潜邸,等殿下到了,山人自然也到了。”
说完,郭岱身形缓缓消散,宅院大门也自行阖上。
“这……”太子目睹这个情形,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毕竟在他印象中,将自己搭乘的云龙舆让与他人,一直是彰显天家礼遇恩待的作为,而这南天仙师却好像不太乐意,似乎还觉得云龙舆不干净。
竹叶青连忙上前暗语道:“殿下,世上高人喜怒难测,这南天仙师自矜高洁,也许是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乘坐云龙舆,显得他攀附天家、有损风骨。殿下莫要担忧,高人脾性一贯如此,但大多说一不二,等殿下回府,这南天仙师自会再度现身。”
“好、好。”太子殿下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他没料到这南天仙师脾气之古怪,与自己过去所见方真高人截然不同,几乎无法沟通。
郭岱当然能够听见竹叶青所说的话,心里暗暗叹气。原本以为皇帝夏正晓已经够软弱的了,没想到他的太子夏顷更加无能,他身边的修士参赞进言,根本不是为了太子殿下能够有所长进,完全就是献媚之语。
方真高人超凡脱俗,不祸乱红尘便是与人为善了,当今时局能有这么多方真修士汇聚江都,甚至成为朝廷皇室的供奉护法,本就是时势机缘所致。并不能简单说是当今皇室就能随意指使这么多方真修士了,而是彼此所求所愿正好一致,皇室需要方真修士拱卫保护,众多修士也需要借助朝廷收集网罗方真灵材与种种便利,因此两者才能共处无伤。
甚至如今的太玄宫和妖祸之前的皇都太玄宫,也是大为不同的。过去的太玄宫根本不会像如今这般大举干涉朝政,具体原因郭岱虽然不能确定,但想必跟罗霄宗有关。
正朔朝太祖与罗霄宗缔约,罗霄宗看似要受不干涉正朔朝堂的限制,可反过来,其他方真门派也无法干涉正朔朝。而罗霄宗在正朔一朝两三百年间兴盛无比、高人精英辈出,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郭岱也说不清。
但一场中境妖祸,就让原本许多或明或暗的规矩约定都被打破了。各门各派纷纷涉世、踏足朝堂,更是牵扯进嗣位党争之中,搅得江都城内暗流涌动。
这里面也许有虚灵的推波助澜,但恐怕更多还是方真修士自己的谋图权欲。当年罗霄宗还在时,或可能压制这些宗门传承,如今罗霄宗门人散落各地,为应对妖祸而暂时蛰伏,自然不能掌控方真道的局势。
而郭岱本人倒没有什么权欲之念,他向来孤家寡人一个,就算给他君临天下的地位,有跟没有差别也不是太大。如果他愿意彻底跟虚灵勾结,双方完全可以操控众生生前死后一切,打造出一个无人能解的神道天下。
只可惜,匹夫尚且不可夺志,境界如郭岱,怎么可能会顺从于虚灵?昨夜与皇帝夏正晓的最后一番话,其实就是向藏于暗处的虚灵耳目所说,只有一个心性彻底沉沦的郭岱,才能让虚灵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