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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桃一听,又乐了:“也对,我比你能攒钱。当两年兵的话,我吃喝穿戴都不要钱,总能攒下一两百块。”
无心弯腰把篮子拎到了床上:“我去炖肉,你吃你的,别给白娘子吃糖。看他肥成什么样了,越肥越馋,全是夜猫子把他惯的!”
苏桃从篮子里挑出了一块巧克力:“你别总说白娘子,白娘子通人性,什么都听得懂。”
白琉璃把脑袋搭在苏桃的大腿上,因为的确是什么都懂,所以心里一点儿也不快活。屋子里渐渐弥漫了肉香,没有桌子,米饭和热过的炒菜全摆在了地上。最后一锅炖肉也登了场,苏桃向无心展示了自己的新饭量——她用大饭盒盛了米饭泡了肉汤,吃完一盒再来一盒。前额的碎发被汗水打湿了,她酣畅淋漓的连吃带喝。无心见了她的食量,几乎有些害怕:“别吃了,肠胃受得了?”
苏桃握着筷子向他摆手,鼓着腮帮子告诉他:“我还能吃。”
无心没话找话,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你和田叔叔还联系过吗?”
苏桃的嘴唇果然暂时离开了饭盒:“半个月前通过一次长途电话。他让我好好干,说以后他能想办法让我上军校。”
无心的眼睛亮了一下:“上军校?从军校毕了业,是不是一辈子都有着落了?”
苏桃点了点头:“军校毕业生都能留在军队里当干部。可是我不想去。”
无心一团和气的问她:“为什么?”
苏桃忙着说话,不再狼吞虎咽的猛吃了:“我不想一辈子都在军队里。在军队里不自由,结婚对象都要受审查,我怕他们不让我和你在一起过日子。我想好了,我先在部队里当两年卫生兵,将来退伍之后要么进工厂,要么进医院,反正工厂医院也都是挺好的地方,你说呢?”
无心不置可否的微笑,心想军队干部和工人护士怎么会是一回事?
但是他也没有多说,只道:“我看田叔叔倒真是个好人,对你很照顾。”
苏桃伸了筷子,从锅里捞出一块油汪汪的肉骨头:“他对我是好,还让他家老二给我送过几次营养品呢。无心,可有意思了,他家老二也有大虎牙。”
无心随口又问:“他家老二多大了?”
苏桃被他问住了,思索着猜测:“不知道,看着是比我大,比你小。他和田叔叔不一样,田叔叔一本正经的,老二可不正经,总是黏黏糊糊的,还特别爱现。上次他戴了只进口手表,在我面前捋了十几次袖子。嘁!我没见过进口手表呀?”
无心低着头,心事重重的吃菜:“老二在什么单位?”
苏桃预备鲸吞肉骨头,在鲸吞之前,她忙里偷闲的作了回答:“也是当兵的,是空军。”
无心抬头想要再问,可是已经没了机会。苏桃吃得太投入了,他不舍得打断她的好兴致。
清洗过了锅碗瓢盆之后,苏桃照例上了单人床。白琉璃盘在床头栏杆上,是个冷眼旁观的姿态。房内关了电灯,无心坐在床边,窸窸窣窣的也脱了衣服。仰面朝天的躺好了,他伸出手臂,给苏桃当枕头。苏桃的脑袋热烘烘沉甸甸,厚密短发摩擦着他的臂弯。他翻身面向了她:“桃桃,下了连队之后,有没有人欺负你?”
苏桃枕着他靠着他,暖融融的摊开了胳膊腿儿:“老兵最欺负人了,我们天天都得给她们洗衣服,她们还抢我们的东西吃。”
无心在被窝里抬起了手,试试探探的想要落,可是不知该落到哪里:“她们打人吗?”
苏桃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胆怯与渴望:“打!打得可狠了。不过我只挨过一次——她们冲进宿舍让我们站成队,轮流抽我们的嘴巴。我忍不住还了手,拿牙刷柄去扎她们的眼睛。其实只是吓唬吓唬她们,不能真扎,可是她们害怕了,一边退一边还说要整死我。”
虽然知道苏桃所说的都是往事,可无心还是悬起了心:“然后呢?”
苏桃没有再笑,望着黑暗的天花板答道:“然后?然后她们没再找过我。”
无心叹息一声,伸手扳着苏桃的肩膀,把她搂进了自己怀里:“桃桃,没有我的话,你自己……行不行?”
苏桃闭上眼睛,把额头抵上了他的胸膛:“你放心,我能行。新兵训练最苦了,我不是也平平安安的熬满了三个月?再说田叔叔也经常关照我,连里的领导都对我挺和气的。”
无心仰起脸,用下巴去磨蹭苏桃的头顶。苏桃被他磨蹭成小猫小狗了,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肩头后背,恨不能把她抚摸到融化,再吮了她、吃了她。
他喜欢她,特别的喜欢她。他为她扮演了可依靠的一切角色,她要他是父亲,他就是父亲;她要他是兄长,他就是兄长。把脸埋在苏桃的头发里,他还想去做她的丈夫,可惜在当今的大时代里,他没资格。
微微抬头凑上了苏桃的面孔,他用睫毛刷过了对方的脸蛋鼻尖。嘴唇颤抖着张开了,他避重就轻的吻了她的眉心。
他吻她,她稚气十足的撅了嘴,也要亲他一下。亲是真亲,“叭”的一大口,响亮得让人想笑。于是无心就真笑了,一边笑一边低声唤道:“桃桃啊!”
苏桃睁眼看她:“嗯?”
无心没有话说。用一侧胳膊肘撑起身体,他悲怆而又凄凉的注视着她:“桃桃,你怎么还不长大?”
苏桃向上迎着他的目光:“我不想长大。我怕我变了,你也会变。”
她认真的对无心说:“我们都不要变啊!”
无心的手指穿过了她的头发:“我不变,永远不变。”
苏桃抬手去摸他的脸,朦胧夜色之中,无心的面孔像是深潭之中浮出的白玉,不知是被清水黑泥浸了多少年,白得潮湿而又寒冷,不带丝毫活气。周身汗毛忽然竖起一片,苏桃发现自己还没有刨根问底的追究过无心的出身来历。他生在哪里长在哪里,自己全不知道。
掌心贴着无心的皮肤,苏桃无端的恐慌了,怕他毫无预兆的来,又毫无预兆的走。
“两年——再过两年。”她语无伦次的出了声,几乎类似哀求:“你不要走,等我两年好不好?”
无心躺好了,做苏桃的枕头苏桃的被褥:“睡吧睡吧,我才不走,我还等着两年之后你给我养老呢!”
苏桃得了保证,放心的睡了。无心平静的搂抱着她,搂抱一刻是一刻,搂抱一刻少一刻。其实当初只不过看她是个可怜的小丫头,他没想到她会活成自己的心头肉。
仿佛只是转眼的工夫,天光大亮了,无心起床给苏桃弄吃弄喝。苏桃没有机会再对他长篇大论,因为嘴不闲着,饮食从早供应到晚。及至快到傍晚时分了,无心把两条巧克力塞进了苏桃的衣兜里,苏桃坐在床边长吁短叹:“唉,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请下假了!”
无心手脚不停,很巧妙的往苏桃身上藏糖果。末了蹲在床边地上,他抓住了苏桃的一只脚踝,为她穿上了解放鞋。苏桃看他忙得一言不发,心里倒是过意不去,有心让他歇歇,可他拎着保温桶出了门,片刻之后回来说道:“桃桃,该走了,再不走的话,赶不上长途汽车了。”
苏桃向白琉璃和大猫头鹰道了别,然后随着无心下楼上街。保温桶里放着三根雪糕,够她一路且行且吃。
苏桃心里有盼头,所以走得有劲。及至到了长途汽车站,她从无心手中接过最后一根雪糕,随即转身挤上汽车,在最后一排抢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无心站在外面,隔着车窗向她挥手。
一切如常,毫无异样。汽车发动起来了,苏桃打开车窗,探出头去喊道:“我走啦,下个月想办法再请假,你回家吧!”
无心站在一盏要亮未亮的路灯下面,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的凝视着他。苏桃吮着雪糕回望过去,看他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影子越来越小。
疾风扬起她的短发,售票员高声吆喝着让她把脑袋收回去。她那魂游天外的劲儿又上来了,充耳不闻的一边吃雪糕,一边盘算着下次怎么请假。
无心一直等到长途汽车开得无影无踪了,才慢悠悠的走回了家。
这回他真放心了,原来桃桃过得挺好,起码能够吃饱穿暖,还有点小本事小主意,不是个白受欺负的软蛋。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背后又有一位田首长撑腰,将来再读上几年军校,毕业之后成了干部,岂不是一生一世都妥了?
长痛不如短痛。无心对自己说:“你老人家狠一狠心吧,可不要再害人家了。小姑娘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然后他在初春的夜风中自嘲一笑——迟早都会是这样的,他有他的宿命。
在归队后的第五天,苏桃收到了无心的信。
她白天忙忙碌碌,不舍得潦草的读信。把信贴身揣好了,她预备留着晚上闲了再慢慢读,又想无心一定是思念自己了,要不然怎么刚见完面就又来了信?
205、天涯陌路
苏桃走进阅览室,在一份《人民日报》的掩护下打开了信封。抽出信纸平铺到报纸上,她大模大样的低头看,神情姿态都十分自然,任谁也瞧不出她是在守着报纸阅读私货。
慢吞吞的把信读完了一遍,苏桃抬起头望向前方愣了愣。说老实话,她没读懂。
无心的字,每一个她都认识,可是长篇大论的连成行组成段之后,却成了一片模模糊糊的陌生面孔。在信纸上,他说他要走了。
他走,一个人走,要和她走成天涯陌路,她过她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为什么要走?因为现在她有着落有前途了,离了他也能活好了,他放心了。
她可怜,小小年纪已经受过了无数的罪,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依靠。所以军校还是要上的,不容易上都要争取上。他走了,她得学着自己活了。
苏桃在阅览室呆坐了许久,直到阅览室将要关门了,她才梦游似的回了宿舍。慢慢坐到下铺床上,她听见自己年轻的关节瞬间上了千年的锈,随着动作吱嘎作响。站不动了,也坐不动了,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僵在了时间洪流之中。无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