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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不快乐,这么多年下来,还是没能让你对他淡情。」用了这么强烈的手段拦阻,只是更教儿子痛苦,那不是他的本意。
「与严知恩的这场赌局,是我输了。你的命是偷来的,人生苦短,总要让你真正快活一回,热烈燃尽生命的美好,那才值得,不是吗?君儿。」
由睡梦中醒来,严君离怔怔然望着空无一人的寝房。
颊容彷佛还能感受到父亲略凉指掌滑过的触觉,带着谅解与支持……
这些年来,他从未梦过爹,或许是内心有愧,自觉无颜见爹,也或许是——爹也在等这场赌局的结果。
这是六年来头一回,他梦见爹,梦中的每一句对话,都清晰得彷佛真实在眼前发生过。
爹还跟他说了好多关于严知恩的事,像是他离开那三年,是被爹遣去严家分布在各地的产业磨练学习,而且还故意将所有最吃力不讨好的事都丢给他。
那段时间他吃了很多苦,却傲气地咬紧牙关不吭一气。
有一年农灾,稻米收成欠佳,佃农又要应付税收、又要缴田租,简直是苦不堪言,日子一旦过不下去,哪能不暴动?
他被遣去处理收租一事,佃农们气不打一处来,自是全冲着他去了。
那段时间,身上时时带伤,又要伤透脑筋,苦思能给父亲这头合理交代、也能让佃农们接受的方案,在收租与平民怨之间取得平衡。
后来,他不但没收租,还反倒借出一大笔钱,让有需要的佃农来与他洽谈,重新签借据、打合同拟定还款条件。
管事们全当他疯了,将此事回报给爹,爹只说由他去。既然说了交由他处理,便是全然授权,办不到他自会来领罚。
然后来年,佃农们有了钱买秧苗,收成后依约将积欠的佃租如期摊还,加收了一成,还每个人都缴得眉开眼笑,满怀感恩。
他还知道,自严知恩掌权后,每年的开仓赈粮究竟是为了什么,难怪会说他不好养,得有烧钱的决心……
那么多、那么多他从不知晓的内幕,还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望望窗外天色,曙色半明,可他已等不及天光大亮,下了榻便往听松院去。
这个时候,小恩应是还在睡梦当中吧?
他本想,去了便静待一旁,好好看看他、等着他醒来就好,谁知上了立松阁,里头的烛火是一夜未熄。
这真的不是好习惯。他喃喃咕哝,想着以后可得好生纠正过来才行——
伫立窗边静观了好一阵子,直到对方察觉异样,不经意地侧首一瞥,便定住目光,再无法动弹。
好半晌,他确定再不出声,对方也会跟他耗到地老天荒,这才叹口气,轻道:「不欢迎吗?还是你忙,我晚些再过来。」
「没、没有,不是!」严知恩这才如梦初醒,惊跳起来,也不知在慌什么,手忙脚乱地上前打开房门。「我以为——是我眼花了。」
幻觉可不会存在这么久。
严君离但笑不语,任人直勾勾盯着看,确认真实性。
终于确认这不是幻影,他这才结结巴巴道:「你、怎么、怎么——」
不是说,永不出观竹院吗?这是六年以来,严君离头一回主动来见他,那是不是表示、表示……
会吗?他可以这样妄想吗?哥有一点点……原谅他了,是不是?
他不敢问、甚至不敢出声,怕好不容易盼来的这一刻,又被他一个不慎给破坏殆尽。
严君离径自进屋,探头约略瞧了下,发现让他方才专注埋首案桌前的,竟不是账本。
「你在抄写经书?」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虔诚的信徒,很难想象他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我在佛前发了愿,每年得抄百本经书。」
「什么愿?」
他又闭嘴不语了。
其实不必明说严君离也知道,八成还是为了他吧。
他轻轻叹息,这人的执着劲儿,要想不认败都不行了。
「我来,是有几件事想跟你确认。」
「什么?」
「十年前,我要你走,离爹远远的,你却反而到离他最近的地方,帮他做事,是吗?」
「……嗯。」又被逮到一项违逆他、专与他作对的事证。
「你应该知道——爹多少有恶整你的心态。」为什么还要回来,乖乖待在爹手下任人欺负也不吭一声?不难想象那三年他过得有多苦。
「但我熬过来了。」要撑起家业、守护严君离,本来就不能软弱。他不要永远躲在严君离背后,他也想向对方证明,他不需要被保护,有一天他也能用自己的力量守护对方。
「所以你是知道爹那年已打定主意要让我娶青岚,才会忍无可忍,一回来就气炸了,对我冷嘲热讽的,脾气坏到了极点?」
「……嗯。」他当时确实是乱了方寸,谁在那时候还冷静得下来?当然找始作俑者出气,说了些什么浑话,其实自己也不太记得了。
「最后一个问题——爹的死,与你有关吗?我指的是实质的伤害。」不包括谋夺家产、说些要染指人家儿子的混账话。
「没有!」他连严世涛一根寒毛都没敢碰,还让人好吃好睡、婢仆成群,病了也没少请过大夫。
虽然有在心里想过要揍个几拳出气,再把人关进柴房之类的,可是一想到严君离,就把那口气又吞了回去。
严君离瞥了他一眼,哪会看不穿他脑袋里在转什么念头,既好气又好笑。
他真的是从头到尾被爹吃定得很彻底,惨到自己都开始同情他了。
「幸好你没做,否则我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
「什么……意思?」
既然严知恩已经诚实回答完他想知道的,那么,也该换他来补偿对方所失去的。
「好。」他很干脆、亦无比坚定地给予回应。
「什么?」严知恩还在状况外,便听他又说了下去——
「好。我允你陪着我、允你将我放在心底,一生一世,再也不会赶你走。」他想,说得再多,都不及这几句话重要,他迟了十年,才能真正答出口。
严知恩张大眼,一时无法肯定,出问题的是他还是自己。
虽然早料到,十年前严君离就是听见了这些话才会疏远他,他那时多少也有点故意的成分,想试探对方的底限在哪儿,想试试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只是最终,他还是失败了,过于贪求的结果,是连最基本留在严君离身边的资格都失去,整整十年。
直到今天,他都已经连想都不敢再想了,才又意外给了他这个惊喜,连同他失去的、不敢再奢求的部分,都加倍还回给他,他一时恍神得消化不了,只能呆呆望住对方。
「小恩?」严君离关切地低喊,双掌捧住他颊容,定定审视。「你还好吗?」
「你——」这个人真的是严君离吗?他一时无法确定了。「为什么……那么突然……」
「会很突然吗?」严君离笑了笑。「对你来说,或许是吧,但是于我而言,一点都不突然。它在我心里已斟酌了十年,从第一天发现你的心事时,我就在想了。从没告诉过你,会让你离开,不是决绝地放弃你,是希望你的人生能有不同的选择,说不准,那会比跟我在一起还幸福——
毕竟,这条路不好走,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我不确定,那些异样的眼光、离经叛道的批判,会扼杀掉你多少快乐。」
「从小看着你长大,我对你的感情,从来就没那么纯粹或绝对,其中还有一部分的亲情、一部分的责任,那是我无法任性的原因,亦兄亦父的使命感,让我必须稳着你、比你更理性、想得更多才可以。
「所以,我用了十年来让自己理性,我告诉自己,若这十年间,你或我都有了不同的结果,那就是真的过去了;若是十年后,你仍然不改初衷,而我们身边都允许的话,这回就换我来任性……小恩?」
「有,我有在听!」严知恩努力在恍惚中维持清醒。
这八成是一场梦吧,也或者……说不准严君离天一亮就会后悔了……他也不知道,总之,这一切都好不真实。
严君离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没再多言,拉了他往外走。
他还是呆呆的,也没问对方要带他去哪儿,只是出神地盯着被握牢的掌。
那掌心相贴的温度……是真实的,哥握得好牢,五指力道坚定,像是真的再也不打算放开一样……可以吗?真的可以这样奢望吗?
严君离带他来到折桂院,进了祠堂。
「去爹牌位前跪下。」
「我为什么要?!」他都说他没伤害严世涛了,哥不信他吗?
他是后悔、懊恼自己依然不够谨慎,让最珍惜的人受到伤害,可从不认为自己愧对严世涛,他们是半斤八两,这个人打算对他开膛剖肚时可也没留过情,他是要谶悔什么?!
「跪。」
眼前的人坚定一句,也没扬高半分音量,他双腿就莫名软了下来,「咚」地一声矮了身段。
严君离上前点上三炷清香,虔敬低语,声浪虽轻,却足够让身旁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爹,孩儿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跟您面前这个人共度一生,您若同意,就允了我们,安安他的心。」
插了香,将红茇递去。「掷出三个允茭,我这辈子绝不反悔。」
就——这样?会不会太儿戏了?
严知恩接过红茭,双手竟微微颤抖。
第十七章
「严老爷,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我没大没小,拜托不要在这个时候跟我算旧帐,我这辈子没求过你,现在就求你给我个允茭,好歹我当初也没真关你柴房,还让你吃好睡好——」
在心底喃喃默念了几句,一掷,是怒菱。
他变了脸色,不安地瞥去。
身畔那人面不改色,拾起又递回给他。「爹可能没听明白,你再掷一次,说清楚些。」
「好,算我失言,都是我的错,以后到了黄泉地下,我任你打不还手,你要怎么算总账都可以,现在拜托行行好,别整我,拜托拜托。」
这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