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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地冻的,你也不必跟着我坐在这。我已让琴童烹了青梅酒,你用一碗吧。”舒寒凌的素色长袖曳过寒雪,笑容却浅淡而温暖。
闻青接过琴童手中玉碗,看着碧玉碗中酒色清澈,青梅果,红梅花,一片风雅。
竟想起了谢紫。
他在京城已将近一年了。
也不是不知道,谢紫最喜欢的是桃花红豆羹。
可现在已是桃花落尽的时节。
早不是当初的好年华了。
但是,闻青可以等。
等到一日他杀了君雁雪,他就可以带着谢紫,一起回春花烟雨的江南。
回广陵,或者钱塘。
哪都可以。
从此快活无忧,放下所有。
“闻青,那一日我去宫中奏《鸾凤鸣》时,忘了给你说件事。”舒寒凌低了眸,眸中一点琥珀色,凝着寒烟雪,“你箜篌声之中,杀伐之气愈重。”
“这不是好兆头。”
舒寒凌的尾指勾起一抹琴弦:“你现在就如这根弦,再施一毫之力,便会断掉。”他抬眼看着闻青:“你可明白?你的资质很好,本性也良善。我不知你过去到底经历过什么,但是你要知道,有时候,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即使生不如死?”闻青困惑地反问。
“是,即使生不如死。”舒寒凌回身,一刹那,落梅衣上,一点朱砂落松花,“因为只有活着,你才能见到云散月出的一日。”
闻青低笑,自唇角浮现出一抹烟雨,却是含一点狠厉。
他也想改。
可是那些狠毒那些冷漠,那些疯狂与凄厉,已刻入他骨髓融入他骨血。
他不知道什么叫做放过。
他只知道,他要替谢紫,毁了君雁雪。
舒寒凌看着他的笑,忽而低眸,终究没有说出,其实那一日,宫宴之上,他沿着谱子奏完之后便发觉,那谱子有问题。
罢了。
老夫难得收个徒儿,又是个资质好的,总不能毁了。
徒儿做错了事,自然是师傅管教无方。
所以。
将临新春之时,君雁雪再请舒寒凌奏《鸾凤鸣》。
舒寒凌抱着扶风环佩琴,在重重竹帘前回首看那一眼洗梧台。
闻青恭敬地立于院中,长长一揖恭送。
“闻青,这洗梧台的藏书阁的琴谱,劳你费心。”舒寒凌道。闻青觉着纳闷,却也只称是。
舒寒凌笑笑,转身而去。
一夜,灯火迷离。
宫人盛装。
曲过回廊,是那明月一勾,灯火满城。
舒寒凌垂眸,起了第一个琴音。
他明明知道上回的谱子不对,可是这一次,他还是按着上回奏了。
夜色沉沉。
端坐的小皇帝面色艳丽,近乎刻毒。
十二道,冕旒垂落,玄色龙袍上金龙狰狞。
舒寒凌闭眸,手指划过琴弦,琴声颤颤。
而另一厢,闻青正在找谱子。
他这几日事忙,一直没空改谱,那谱子上回才改了一半。
从书架上摊开鸾凤鸣的曲谱,他看了一眼,不是自己那份。
这是舒寒凌的。
那舒寒凌带走的又是谁的?!
闻青心下一寒,厉声唤来琴童:“琴童,你快过来!”
琴童一听声音,连忙走了进来:“闻先生,怎么了?”
“老师的谱子在这,那他拿的是什么谱子!”闻青眸中迫出寒光,近乎阴寒。
琴童看他这模样,瑟缩着说:“不会错啊,先生拿的是上回的谱子。”
闻青只觉,一种名为绝望的东西,淹没了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九霄清
“那谱子不能弹。”闻青喃喃。
琴童只觉得莫名:“闻先生,怎么了?”
闻青忽而回身,面色凄厉:“那谱子会要了他的命!”
一轮月寒瘦东房。
花枝颤,云流转。
舒寒凌的素色衣袖上落了梅花,冷香幽幽,颤着香。
琴声悠扬,似低语呢喃,犹倦倦不舍。
君雁雪端坐高位,面色难以看清,只依稀一种风雨欲来之势。
一曲毕。
舒寒凌抱着古琴,却没有起身行礼。
他只是静静坐在那,抬眼看君雁雪缓缓鼓起掌来,眸中那一点凉却的琥珀色,却是温柔的。
又有几分决绝。
“舒寒凌,九霄卿,果然弹得一手好曲子。”
君雁雪冷嘲着勾唇,容姿艳丽却也狠毒阴骘,总有一种罂粟的美感。
“也,好一副心计,杀人不见血啊。”君雁雪一语,如石破天惊。
舒寒凌低笑,他这模样有一种微微的嘲意,看得君雁雪恼火。从暗处走出的侍卫将舒寒凌扯着头发拖到君雁雪脚边,那人的笑声却未停。
“朕早已问了行家,你这曲子若是辅以真气足以要人命!”君雁雪一脚踩在舒寒凌的手指上,“你这种出身乐藉的下作东西也敢谋害朕!”
这便是乐师。
舒寒凌轻笑,一如繁花尽落。
我徒,看着,这便是乐师。
命如流水,恨如落花。
君雁雪一脚踹在舒寒凌头上,看着那人额头斑驳血迹,才觉得心中痛快些。
“这样的东西也不必留着了,拖下去,明日腰斩于市吧。”君雁雪长袖一甩,负手而去。
看吧,君归闲。
没了你,我就能君临九天,手掌乾坤。
那个在你面前卑微如草芥的我,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舒寒凌直至被拖下去,都没再说一句话。
没说那个谱子,也没说闻青。
教导不好徒弟,是因为师傅。
就是如此。
很多年前,舒寒凌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那时因为贫穷,他和他的师傅只能一边流浪,一边赚点生计。
那回他实在饿得不行,偷了旁人一个包子。
最后被围堵在小巷里,那些人说要打断他的手。
于是他的师傅跪了下来,他说:“徒弟没有教好,是师傅的错。”
那一日之后,对着再也无法奏乐的师傅,舒寒凌哭了很久。
五年后,他成了名动天下的九霄卿。
他得了扶风环佩琴。
他,实现了师傅的梦。
来年清明,他在师傅坟前,看指间纸钱银屑纷飞,散如飞花。
一地月光凄寒,如梦,如雪,如霜。
第二日,冬雪犹甚。
人们本该在酒肆里喝一杯热酒,闲谈高歌,或者闭门不出,围炉家话。
但今日,那些人却裹着冬衣,围着斩刑台。
“今日又有个人要被斩了,都快过年了,多晦气。”
张家嫂子叹了口气。
“听说被杀了的人还挺有名气的,造孽哦,刺杀皇帝。”李家阿娘叹了口气。
却也看起热闹来。
舒寒凌拖着一身镣铐被狱卒扯着走上刑台,原本松花如墨的长衫上一片血色浸染。
寒雪飘零,一场盛世转末的颓废阴暗。
他站在闸刀下,一眼就看见闻青惨白着脸扶着墙,眸中一片阴厉。
不、要、来。
那一刻,舒寒凌笑着无声说道。
闻青颤抖着看着闸刀在雪色中的寒光,让他喉头一片咸腥。
可他只能无能为力地站在那,看着闸刀一身落下,被血色浸染。
氤氲开在雪地里的朱砂色,艳丽得近乎妖毒。
闻青只觉得自心底,一点一点的痛感几乎要吞噬了他。
很久以后,他的脑中才缓缓有了那么一点清醒。他忽然意识到,他的老师,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入疯魔
热闹过后,人作鸟兽散。
一地残雪衬朱砂。
闻青手脚冰冷地立在那,良久之后,方才跌跌撞撞地走上斩刑台。
他缓缓俯身,颤抖着手指触摸舒寒凌紧闭的眸,只碰到冰冷的眼睫,好似霜雪。
他低低唤了一声:“老师。”
却没人再回他。
腰斩弃市。
一世风华,竟就这么归了残雪。
闻青想笑,却有血色蜿蜒过他的唇角。血腥气在口腔中弥漫看来,闻青却浑不在意,他的手指拂过舒寒凌夹了血染了寒雪的长发,一寸一寸,绕在指间,又散开来。
就好似那些无可挽回的东西。
无论你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追逐,也挽不回一个人对你轻笑。
老师。
闻青真想笑啊。
到最后,竟然是我害死了你。
可为什么不说是我,你知道的,你明明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你拿错的是我的谱子。
为什么不说出来?
该死的人是我。
从一开始就是我。
十三年前,我就该与钧天教里所有人,死在那一场三天三夜不灭的大火里。
为什么要救我。
就为了可笑的师徒情分?
他很想问,却没有人再会来回答。
那一刻,闻青才明白,君归闲死的时候,谢紫又有多痛。
他们二人果真命途相似。
一个害死了师父,一个害死了师兄。
“你现在就像这琴弦,只要再用一分力,就会断了。”舒寒凌当日的言语还在耳边。
“老师,”闻青惨白的面上缓缓浮现出一抹笑,江南烟雨的风致已尽毁,“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当谢紫听说了舒寒凌的事情后,与他随行的官员只看到这个一向谈笑生风的谢将军脸色忽然沉了一下。盛雪天气,谢紫手中那柄伞,绘着两尾朱红锦鲤,一片翠荷。
他踩着枯枝残雪,走到刑台边。
看雪落闻青一身青衫,看刑台上血色斑驳。
闻青怔然看着那苍茫世界,忽而,雪停了。
他有些迷惘地抬首,却发现,雪依旧,是一柄伞遮去了所有。
那柄伞他认得,那样美,承载着风月情仇。
“谢紫。”闻青此时说出的话有些僵硬平直,好似只剩了一个空壳。
谢紫跪坐在他面前,伞仍旧遮着二人。
忽然,闻青像疯了一样回身死死抱住谢紫,在拉扯中伞落在地上。
呜咽声断断续续。
谢紫没说话,只抱着闻青,任由闻青的眼泪濡湿了肩头。
他只是低眸,眼中一片平静,平静下却是哀凉。
别怕啊,闻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