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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收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大家排队喝完粥,都争赶着钻入帐篷睡觉。能睡的时间不过三个时辰。长期如此,做工的时候就眼神呆滞,特别困倦。甚至挑土的人也有挑着挑着忽然一头歪倒得。监工看见了,会冲过去,喊着号码抽两鞭子,有些人能被抽醒,从昏睡中悠悠转醒过来,更多的人则是就此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死去的人也并不包裹,就赤条条地被拖出城,扔在乱葬坑里。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一个乱葬坑就变成了乱葬岗。他们被取消了名字,统一编上号码,监工们只会用数字呼唤他们。名字记住也无意义,因为消失得太快。
3
冬日严寒,大雪纷飞。土地结成了冰冷如铁的一块,然而如铁锹、锄头之类的挖土工具,经过大半年的使用磨损坏掉很多,申请补充一些铁器,却被一直拖延,工期却又不能延误。“那就用手去抠了。”木子恩如是说。
于是他们就真的只能用手挖。有路过非城的旅人匆匆一瞥,会觉得奇怪,为何白雪落到新都,变成了美丽的淡红色。其实那是冰族民夫们的血,从他们用来挖土快的指尖流出,从他们虚弱的肚肠中流出,从他们菲薄的尸体中流出。
人们说,非城的上空有大量的鸟灵盘旋,那都是冤死的冰族民夫。他们被过度的苦难吞噬了心灵,死后不肯魂归故里,依旧在工地的四周逡巡,期待择人而噬。
“为什么我死了,你们还活着?”
“为什么——你们还活着,我却死了!”
鸟灵在暗夜里发出呼啸,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
他们从不报复冰族的官员、监工以及看守士兵,吃掉的全是与自己同样命运的冰族苦力。
“所以说,这些冰族人才是贱啊。”暖融融的监管府第里,木子恩一边笼着袖子里的手炉,一边嘟嘟囔囔着,“自己死了就赶快投胎去好了,还非要拉个垫背的。”
唐陌暗暗地想,非城还未建成就已经充斥了恐怖的鸟灵。这样的城市,即使将来真的成为青夔的新都城,也会被无边无际的戾气所笼罩,实在是不吉祥啊。他敦促着木子恩把这件事报告给青王。青王听了也就听了,并没有采取措施的意思。催得紧了,反倒还怪罪下来,说最近进度缓了下来,他们不敦促民夫们加紧施工,却跟几只小小的妖魔鬼怪纠缠,明显是办事不力寻找借口。木子恩受责难,自然是不会给唐陌好看。静了这一番波折,唐陌就闭了嘴。任凭每天早上值班的军士过来报,又被鸟灵吃了几个苦力,他也不再过问。
反正事到如今谁都看得出来,青王海若,是一心要冰族人绝种的。
只是,工程是要人去做的,人都死绝了,谁干活去呢?这个,唐陌心里清楚,木子恩也未必不知道。自能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这年冬天,雪化之后,非城工地上的苦力愈发少了。
唐陌看看,觉得不行。再这样下去,连挑砖的人都找不到了。冒死苦谏了木子恩一番。
毕竟主上给他俩的任务是修建非城,不是虐杀民夫。要到最后非城建不下去,倒霉的还是他俩。木子恩权衡利弊,终于松口,给苦力们的粮食配额提高了一些,从原来的一天三粥一馍,变成了三粥两馍。唐陌亲自下到厨房盯着伙夫,要他们务必把木薯馍馍做的和以前一样大,不许改小尺寸,暗自克扣薯粉。粥里掺的木禾米和牛皮菜也比从前多了些,不再是从前那般清可鉴人。就因为这点小事情,唐陌变成了冰族民夫们的大恩人、大圣人。每日在工地上巡视,苦力们都会恭恭敬敬称他为老爷。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春荒开始了。
上一年雨水不调,青水下游平原的木禾欠收。到了这年春天便青黄不接,城中居民还好,乡郊的农人已经开始靠挖野菜采草籽度日了。朝廷不得不放粮赈灾,往非城工地这边调拨的粮草,自然大量减少。
三粥两馍吃了不到两个月,又变成了三粥一馍。民夫们叫苦不迭。最早贫匮的时候,反倒没有那么多怨言。他们的肚肠本来缩的极小,不必太多东西就能填满,一个馍馍就能饱。这下子倒是唐陌把他们的肚子撑大了,馍馍却还是一个,肚子空的只能咕咕叫。
唐陌没有办法。从自己的积蓄中分拨一些银钱,吩咐自己的亲兵去邻近村庄采购了米粮,添在了伙房的大锅里,尽量让苦力们多吃一点。那个唐家的亲兵是个精悍的老头儿,有时碰见了农民偶然打了山猪廉价出卖,也会用极低的价钱割一点儿肉回来。苦力们看见碗里的东西渐多,居然还有了肉吃,愤怒的情绪总算渐渐平息下去。
木子恩只是闭眼不管。反正又不动用他的一分一毫。
唐陌想自己少年家贫,父母为了要他出人头地,拿鞭子逼着他读书,无奈自己原不爱舞文弄墨,却对砌砖糊墙格外有心得,逃了学跟着村里的泥瓦匠打下手,在工地里一泡就是一天,气得白发的老父拄着拐杖在村头追打他。也是他运气极好,十三岁上遇见了大营造师卜青,被收为关门徒弟。他不负师父栽培,二十三岁出师的第一件作品,仿造比丘京式样的天宁寺塔,一举轰动京师,同时也博得了青王清任的青睐,自此被屡屡委以重任,佳作不断。青王清任不计较他的出身贫苦资历浅薄,仕途上破格提拔,一路扶摇直上,做到了工部尚书。到得新王海若继位,他这旧朝宠臣因为是专家,被继续重用,修建新都非城,自然也是他的事情。外人看来,一个穷小子,二十多岁就成了国内数一数二的营造师,三十岁成为最年轻的尚书,四十多岁便担当起新都城的工程主管之职,也算光耀显赫。
谁知道如今,他这个营造专家却天天为了嘴折腾,还不得不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提心吊胆。他而立之年,才有财力娶妻,不料妻子生下一个女儿就撒手去了。父母已经过世,家中牵挂的,唯有独生女儿小棂。小棂十二岁被征召入宫。他费尽周折托人送礼,把小棂分配到冬太妃宫里服役。本想那冬太妃与世无争,小棂在淅雨宫混上几年,不会有事。没想到春太后一死,冬太妃就紧跟着失踪。花钱托人打听,也只知道淅雨宫被封锁。再没人晓得一个小宫娥的下落。小棂今年才十六岁零三个月,尚在不知人事的年龄。以青王海若的手段,小棂若不幸沾惹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决计没有办法逃出生天。
想到这些事情,唐陌头发都急白了,然而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4
夜晚睡不着,披了薄衫,独自在城门上晃悠。城门下有悠扬的曲声。
那个盲人又在唱歌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工地上多了一个双目失明的苦力。除了眼睛上蒙了一块灰蒙蒙的布,和其他工人一样,满面尘灰,身形枯槁,看不出年纪。唐陌第一次瞧见他时,觉得可怜,身体的残疾给了他宁静的近乎麻木的神情,却也不能使他逃脱苦役。
不久工地上就多了点儿什么。夜深人静时,会有人唱歌。
歌声很美,歌词却听不懂,大约是某种异族语言。他整夜整夜的唱,从不间断,从不觉得累。唐陌甚至怀疑,这个盲歌者并非凡人,而是另一种飘荡在死亡工地上的怨灵。这歌声并不打扰人们的睡眠,反倒像是死寂的空中浮着微光的一粒纤尘,或一点儿渺茫的生之柔软。听着听着就能安然入梦。
木子恩企图叫军士们责打盲歌者时,唐陌阻止了。不过就是一个行将就木的残废人,何苦管他呢?其实他私心里也是喜欢的。甚至,为那歌声,他也会感到悲哀。
盲歌者一定知道自己身后有人来了,他停了停手中的活计。唐陌看见他在雕刻城砖。民夫们要保持活下去的体力,从不在收工后干活。这个盲歌者却放弃睡眠,继续在非城的冰冷砖石上敲敲打打,还为自己唱起挽歌。也许,他是想快点儿死去吧。
“我一直很想知道,”唐陌低声说,“你唱的是什么?”
盲歌者便从头唱了一遍。这一次唐陌听明白了,他用了青族的语言。
沧海碧落,仲夏之雪,
求之渺渺,冰融雪消,
求之不得,宛如梦幻,
涕泗滂沱,湿我裙裳。
如彼天阙,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深心缱绻,
山穷水尽,涕泪干涸,
唯君与我,天各一方。
长路浩浩,伤何如哉,
与君重逢,宛如幻梦,
回望沧海,仲夏之雪,
求之渺渺,付之大荒。
“仲夏炎炎,怎么会下雪?”唐陌沉吟着。
“大人,在天阙冰山上,终年都是有雪的。”盲歌者微笑着道。
“但拿到这里来唱,便不合时宜了。”
“也未必吧。”盲歌者轻声说。
他低了头,继续在砖石上精雕细刻,那认真的模样,就好像手里的活计并非苦役,而是雕刻家在为自己的房子增添一件艺术品。刀下花朵绽开,精美宛如梦幻。
也许他是个冰族的艺术天才,也许他出身不凡,唐陌心想。可是,他终究也会如草芥一样地死在这里,如他所有枉死的同胞。
夜色里,歌声婉转而悠长。
不久,木子恩通知唐陌,新王妃文夫人前往浮桥的月神庙求子,归途中路过非城,打算进入工地视察。
除了天阙山主源之外,青水有一个大支流,来自北方九嶷山下的云梦泽。这条水源叫做淅川。淅川中游的古镇浮桥度,相传是上古月神沧明氏曾经洗脚的地方。当地土人修建了月神庙,求子求姻缘,相当灵验。一时名传四方,香火兴隆。郢都贵妇人亦不惜跋涉千里来烧上一炷香,以求子孙兴旺。
青王海若多年不曾纳妃,直到去年夏天,终于册封了一位文夫人,一时隆宠无二。两位太妃俱已不在,后位亦悬虚多年没有着落。于是这文夫人就成了后宫中的头号人物,又难得她聪明机巧,十分服众。都说只等文夫人为青王生下一男半女,这青夔的王后,不是她还能是谁?
“这可糟了……”唐陌皱着眉头说,“主上眼前的红人,不回郢都舒舒服服地呆着,便要上这里来。这些冰族人比狼还野,万一冲撞了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