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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之森-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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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伊瑟。亚瑟,还有别人愿意——还是能够?别开玩笑了。”
(六)
事情距离多莉妲那次旅行已有四十多年,那次探险的队员几乎已经全部去世——都是在险恶的北极地区。在此之前,林赛。路德维希带过很多次队,在那间旅馆住了无数个星期,大部分时间他是和旅馆主人共享一间房间的。因为除了主人那间房间,没有一间可以住下两个人。所有的空房间都堆满了杂物,是对于那位主人来说无用的财产,也是探险家眼中诱人的财富。假如伊瑟。亚瑟有心穿过森林来到城市,那他绝对是坐拥一方土地的国王了。
林赛这样对我说:伊瑟。亚瑟是一个沉默寡言、脾气很坏的人,那是他在这片森林里长大养成的自然性格。然而所有借宿的探险者都畏惧他——他擅长打猎,从小就会,为他可怜的家庭挣来为数不多的肉食,然后狠狠敲诈过往的旅人,强迫他们运一货车的棉麻丝来付住宿费。他会织布、缝纫,但已经不常实践了,后院他母亲的种植园也已经荒废许久,因为北极和探险者使他发了财。但林赛是那么喜欢他——他说,因为自己每次都是在即将崩溃的边缘看到伊瑟。亚瑟,好像在沙漠的边缘看到城镇,而且林赛本就是好脾气的人,对于旅馆主人一向迁就,迁就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简直像是兼职的店小二。
森林的子民伊瑟。亚瑟长有一张漂亮但阴狠的面孔,多莉妲回忆起来,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似乎总是很潮湿,脸色苍白得病态,鼻梁很高,眼睛长而窄,有着浓密的睫毛,在黄色的虹膜上投下灰褐的阴影。尽管如此,却没有人敢接近他,因为他看上去时刻都会发脾气,而且动作敏捷,揍人不留气力,对付猛兽尚且绰绰有余,更别提几个筋疲力尽的旅行者了。
林赛。路德维希是惟一和他合得来的人。
昔日英俊的探险家此刻已是垂暮老人,随时都会随着峡谷外的一轮红日西沉。他微笑着回忆起那片森林的边缘,他说道:
“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和我一样。”
他又看向我:“你也和我一样,这么小,却活在这么大的土地上。”
“那每个人都一样了。”我回答。
“有自知之明的人却不多。”老人微笑道。
我低下头,望进老人的双眼。也许是有什么不同,有些人生来就是孤独的子民。
“我看到他孤僻的样子,就知道他那脾气全是森林造成的。”老人说,“他一个人过得太久了——我劝他和我一起走,劝了好几次,还有几次我是从北极回来,只剩我一个人了。我重伤爬到森林边缘,他把我弄回来,我躺在床上对他说的。我向他保证以我的能力,绝对可以带他安全地到达另一边。我知道他怕什么,所以我说,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两个人就没什么好怕的。我会把他带到我们的城市,然后生活在一起,夜晚听到的是人的声音,而不是森林的吼叫声。”
老人接着望向窗外:“伊瑟。亚瑟问我,城市里有没有甜草根。”
说到甜草根,这又是旅馆主人的一个特征了——他嗜好这种东西。我起初以为是像大。麻一样有致幻作用的药草,但林赛摇了摇头。当时旅馆厨房里一直堆放着这种甜草,伊瑟。亚瑟嘴里永远有一根,他沉默地咀嚼着,吃饭时也不吐出来。几乎每天开午饭的时候,他都会突然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开,把第一次来的队员吓一大跳,连人带椅子后退好几步,以为他发了脾气。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回来,原来是去换了一根草根。头几次,林赛还问他那是什么东西。
“甜草根。”旅馆主人回答道,眨着湿润的眼睛,好像有飞虫进去了似的。
林赛问他是哪里出产的,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然后随手拔起一根,搓掉上面的泥,递给对方。
那种味道——林赛后来描述给我听,和“甜草根”这个名字真他妈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嚼了一口,眼泪就溢满了眼眶,辛辣的气味直冲鼻腔,还有浓浓的苦味沁进喉咙,惟一有可能使人上瘾的地方来自一丝似有若无的香气,但那是伊瑟。亚瑟身上的。他嚼多了草根散出的气味,已经像一棵植物了。
“你要是想哭,就嚼一口那东西。”林赛告诫我。
“然后你就真的哭了。”
林赛第一次尝到这味道的时候真的哭了,他一开始是为不知道什么东西哭泣,眼泪不住地涌出来,然后他就抱着膝盖缩在墙角里,想到自己还未见面就把他抛弃在货车上的母亲,想到自己横穿森林的过往,想到自己还要横穿无数次森林的漫长的未来。为了那些,他原本应该哭泣的,却在漫长且无所谓的岁月里忘记了。如今遇到这辛辣又苦涩的味道,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全都冒了出来,一一在眼前飞掠而去,但在他们的语言中,没有一种是有名字的。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蜷缩在墙角里,旅馆主人已经走开,林赛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湿透了,前襟也是湿的,于是他走到树林里,让露水把他的全身都打湿,然后湿淋淋地回去,若无其事地吃晚饭。晚饭是不知什么动物的不知什么肉,配上陈年的小米汤,还有森林里一些味道奇奇怪怪的野菜。伊瑟。亚瑟的嘴里还是蠕动着一根甜草根。
他慢慢咂着那神奇的植物,腮帮子鼓动着,好像藉此反复品味血管里涌动的复杂的情绪,沉默着打发无尽的时光。
在森林里的生活是无聊的,在旅馆里也好不到哪儿去。林赛每天把所有的活抢着干完了,就仰面躺在楼梯间的地板上,等着绊倒从楼梯上下来的第一个人。
有一次他绊倒的是伊瑟。亚瑟。
伊瑟。亚瑟的眼睛很灵,在黑暗中更甚,林赛不知道他是怎么会绊倒的,可能也是为了找一点事情做,这样两人滚到前厅里时,他就可以狂怒地站起身来教训自己。
但那天显然事情的发展不是这样。
伊瑟。亚瑟一脚踩在林赛的左手臂上,这是林赛所感觉到的,他还没来得及吃疼地缩起身子,就感到有一个温暖的躯体摔了下来,重重地砸上他的胸膛,颤动的气息落在他的耳边。然后他身上的人就地一滚,顺着木地板本来就倾斜的地势翻了个身,在连续翻了好几个身后,林赛发现自己俯身贴在旅馆主人身上,面前是那对黄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好像一只猫一样。旅馆主人仰面躺在地板上,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然后只闻一声轻叹或者喘息,伊瑟。亚瑟伸手一推,把年轻的向导推到一边,坐了起来。
林赛驯服地坐在他身边,等待旅馆主人拳脚相加,那多半是玩笑式的,林赛。路德维希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年轻人,喜欢他怪异的脾气和阴沉的表情,更着迷于他对待非人类的温柔态度。每晚在厨房里,他都着迷地看着伊瑟。亚瑟对付炉火,旅馆主人瞪他一眼,他就觉得打心底里高兴,好像一天的疲累都消失了。
在面对旅馆主人的时候,他心底总是泛起一阵说不上是怜惜还是感动的潮涌,更庆幸森林造出这样的伊瑟。亚瑟。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林赛。路德维希感到找回了在这世界上的另一个自我,感到有了动力和目标——那就是每年来回两次,以期见到森林边缘的旅馆主人。
伊瑟。亚瑟是那么直率的一个人,虽然脾气怪了点,但还是让他住在自己的房间里,躺在一张床上。
床上只有一条被子,只够一人身宽,床倒是够大,于是两人只能贴在一起。
林赛向我描述这一段时毫无扭捏之情。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毫不扭捏,坦率得惊人,就算是关于男女关系的事也一样。其实在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男女关系,随便两个人都有可能,发生了关系后如果有意,就长期在一起——这并不多见,多见的是一拍两散的情况。
林赛没有亲人,或者有却找不到。
这世上的孩子大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子,他们对于父系惟一的记忆是他们的名字,比如林赛的父亲名叫路德维希,以此类推。但有这个名字的男人,在世上如同茫茫烟海,或已腐朽于地下。
伊瑟。亚瑟也一样。他只知道自己的母亲。这间旅馆是他母亲建起来的,或是他母亲偶尔发现后继承的。他的母亲以前似乎受到某个游民集团的驱赶,不知怎么孤身穿过了森林,定居下来。至于他的父亲,可能只是他母亲在接待客人时中意的男性之一,名叫亚瑟,可能那之后不久就死了,其他别无特征。
(七)
那天林赛坐在伊瑟。亚瑟身旁,温驯地等待他的发怒。倘若队员们看到自己的领队这么温驯,一定会感到分外惊奇。林赛。路德维希在北方城市是出了名的绝情冷淡,在平时,他也许对人和善亲切,但在横穿森林时表现得和南方的同胞一样冷漠,对队员的失误也毫不吝惜责罚。事实上,每个优秀的领队都如此。同行者受伤,他们会表示关照,因为多一个伤员就是少一个苦力;对于被猛兽咬死的队员,他们连尸体都懒得看一眼就离开了。更别提表示哀悼或是掩埋。这些行为对他们来说是那么可笑。
然而如果伊瑟。亚瑟死了,林赛问自己,难道还会觉得可笑吗?
旅馆主人在他眼里是不死不灭的。
别人都对这年轻人名声远播的贪婪和阴狠颇有微词,林赛却喜欢伊瑟。亚瑟。他每次回到城市都待不久,也不理会那里不少女性的刻意邀请。所有人都知道,如果在酒馆里不巧遇见林赛。路德维希,千万别在他耳力所及范围内抱怨北极旅馆主人的一丁半点不是。林赛虽然广受人尊敬,也不在乎当众揍翻一个两个其它培训班的领队。
“全北极只有一家旅馆,你还抱怨什么!”林赛会狠狠地揪着那人的胡子或头发,把他往地上踩,“下回我再听见你胡言乱语,我就把你一个人丢到森林里去!”
然后他会把倒地不起的挨打者送回各自的家里,好言好语地告诉他们,不是他要他们在公共场所丢丑,但同是领队,总该体谅别人的苦楚。林赛。路德维希就深陷那种苦楚,他根本不知道他已经爱上旅馆主人了。然而别人都不知道这回事,所以挨打的人一头雾水,恨他恨得牙痒痒。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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