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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美术馆啊。”陈嘉说。
陈明剑无语,周遥也傻戳着,贼忒么尴尬。
“那我送你回家吧。”陈明剑说。
“不用送我,”陈嘉道,“你不要送她回家啊?!”
陈明剑:“……”
社会还没有开放到一家子上演狗血剧,公然在公车上撸袖子划脸泼油漆呢,人们还都比较含蓄,知道这是家丑。假若真有那么狗血,像《渴望》之类电视剧里演的,这些新时代的家庭伦理剧可真是不负众望,对症下『药』,揭『露』深刻,对社会影响深远。
陈明剑轻轻搭了陈嘉肩膀,带儿子中途下车了,没让周围人看笑话。
陈嘉下了车也没话可讲,低头想走了。
陈明剑轻言慢语的,在儿子面前都造不出个大声浪:“陈嘉,我,我是要回去的。不然你等我一下,我跟你晚上回家说。”
“甭跟我说,你别回了。”陈嘉道。
“我回去看看你妈妈,谈点儿事。”陈明剑说。
“你回去我没地儿睡觉了。”陈嘉毫不客气,“你就别回了!”
“陈嘉……吃饭了没有?不然我先带你吃个饭去。”陈明剑又看周遥,“这是你的同学啊?你们吃过饭了么?”
周遥看着:“还没有,我们饿着呢没吃呢!”
他的年纪情商还没有达到一定觉悟,对眼前状况的理解纵深度不够,都没发觉自己多么碍事——早就应该自觉麻溜滚蛋了。
其实以陈嘉当时心态,可能就是想确认一下那女的干什么的,家住在哪里,或者当众膈应一下他爸,纯是一时冲动。跟踪他爸能有意思?除了印证一遍机床厂大院里长久以来的闲言碎语,除此之外毫无意义。他也还太年轻。
“带你们吃个饭吧。你们买的鞋?”陈明剑打量着,那鞋盒的名牌标志相当显眼。
“我帮陈嘉买的。”周遥答。
陈明剑赶紧拿过来看:“踢足球用的?!”
其实,他见过他儿子踢球么?平时都跟谁踢球?穿几号球鞋?在学校里人缘好么有朋友么?周遥又是什么关系来的?……他能了解这些?
陈嘉是沮丧的,茫然的,一时冲动的戾气散了之后,那种叫做“难受”的情绪缓缓地洇开,闷住了心思九窍。
这种情绪,周遥永远不会明白,因为他就没有这个机会领受,他少年时代鲜有经历这种感情上的缺失、尊严上的挫折。所以,陈嘉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戾气和委屈,他很难体会并且理解。
“叔叔您不用请吃饭了,我就不吃了。”周遥善解人意地瞄陈嘉脸『色』。
“叔叔其实吧,是这样的,陈嘉他踢球需要这双球鞋,今天王府井清仓大减价,60块减30块,所以我们才买的。”周遥话题一转,倍儿认真地开始讨论这双鞋的问题,“陈嘉他没带压岁钱,我借给他了,叔叔您看您能不能,就别让他用自己压岁钱,您帮他买了,成吗?”
我勒个去。
这件事,在此后多年周遥懂点儿人情世故之后,再回忆起,自己他妈的也够二的。还是年轻啊……
陈嘉脸『色』都不对了,狂瞪周遥,双眼『射』出小箭biu biu biu。
陈明剑也尴尬:“啊,哦。”
周遥为什么这样说呢,在他心里,理所当然的,父亲母亲的位置本来就可以互换并且互相帮衬,就好比如果他周遥在外边欠了买鞋钱,这三十块钱你去管他爸要,还是管他妈要,有什么分别?都一家人么。
更主要的,是对一个人的印象观感,他对陈明剑第一印象,相当不错,与他原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凶神恶煞,没有酸言恶语,尤其没有他们机床厂大院里有些个“爸爸”邋里邋遢满脸横肉、叼着烟酗着酒、趿拉着片儿鞋的破落形象,那些人满脸都写着“没文化”。相反的,陈嘉的爸爸面貌清秀,文质彬彬,说话斯文,反正不像会家暴骂街欺负老婆的男人。
所以周遥敢张口讨论鞋钱。只要不打我,我怕啥啊,爷这么彪!
“三十块,是你替他付的?就刚刚才买的?”陈明剑也很意外。
“是啊,就在王府井利生体育用品商店买的。”周遥口齿伶俐,挺胸抬头,班干部做汇报的表情。
小风儿一吹,人心难测冷暖薄凉,风中飘过淡淡的忧愁。
陈明剑回头瞟了一眼他的同路人。那位阿姨一直半背着身,站在夕阳下的车站,垂头不语一声不响。
陈明剑痛快利索地掏兜了,嘴抿成一条线,心里也异常尴尬难受。他一定是存有愧疚的。他儿子也长得老高了,出门是大半个人儿了,鞋码都不小了,他从未给陈嘉买过一双球鞋。
陈嘉的同学掏钱给陈嘉买鞋了。
他都还不如陈嘉的一个同学。
三十块钱,有整有零。陈明剑是把准备请谁谁下馆子吃晚饭的钱都掏出来了,最后是用零钱『毛』票凑的,全都给周遥。
周遥回头瞟了一眼陈嘉,挺有成就感的,啧,替你把压岁钱省出来了!
陈嘉盯了周遥一眼,然后倔强地扭过头去,看路边来来往往匆匆而过的车子,心被车轮碾碎成渣……
这么些年在机床厂大院,陈嘉最常听到的是三句话:陈明剑在外边儿早就有人了肯定不会再回来;就瞿连娣那条件不甩她娘儿俩甩谁呢;这孩子看着就不让人喜兴怪不得亲爸都不想要。就这三句了。
从“爸爸”这个概念里,他所得到的就是挫败和耻辱,旁人永远不可能替他感同身受。
陈明剑客气地对周遥点头:“谢谢你啊,麻烦你了。”
“你是好学生吧?在学校里成绩很好的?”陈明剑多看了周遥好几眼呢。
这都完全不认识,就是识人相面猜的,估『摸』很会读书的好学生与好学生之间,也有某种磁场可供他们互相识别。
而且,周遥终于发现,陈嘉右眼角那粒小痣是遗传的哎。他爸右边眉『毛』上就骑了一个痣,一看就是亲生的。
周遥心里还有不甘,没想放这么温柔客气好说话的陈爸爸走呢,给陈嘉狂打眼『色』,咱俩要不要趁热打铁啊?那个什么,两百五十块的手风琴,没准儿也有戏啊!跟你爸说还是不说呢,买手风琴啊!
陈嘉终于是忍无可忍,很想堵住周遥这贱嘴,一把就把周遥拉回他的战壕。
“陈嘉。”陈明剑轻喊了一声。
“你甭叫我,我烦你!”陈嘉说。
“陈嘉……”陈明剑说。
“你还叫我,那她是谁啊?!”陈嘉用手指着远处车站棚子下面站的阿姨,暴躁地回敬了一句。
眼眶是蓦然发红的,声音就是有穿透力的,直戳人心。
周遥忽然也难受了,心疼了。他被陈嘉攥着手腕,转身离开,陈嘉就没有跟他爸说一句客气话。
陈嘉那点儿臭脸『色』和熊脾气,总之都甩给他爸了。
陈嘉偶尔和颜悦『色』,暴『露』出骨子里小温柔的时候,都给周遥了。
当晚,据说陈明剑真的回家来了,平心静气地谈事。
周遥那时人生阅历不够,尚未反应过来,陈嘉爸爸说“回家找你妈妈有事儿谈”,还能是谈什么?
“你穿上啊,多冷啊!
“把裤子穿上,穿不穿?你快穿上啊!
“你不穿我就得跟你换裤子,你让我这样儿跟你换裤子呀?就在这儿换裤子?那我也得脱了啊。”
周遥振振有词,非常讲理的。
他哼唧着说:“我才不当着那么多人面儿脱裤子,我不脱。你也穿上,嘉嘉。”
陈嘉:“不想穿了。”
周遥小声说:“以后别当着那么多女的面儿脱裤子……裤衩都『露』出来了……别光着么。”
陈嘉:“光着挺好的……宁愿光着。”
“我说不成,你就是不准光着。我说话在你这儿能算数吗?”周遥的话音时而很严肃,时而已经像撒娇了,耐心地哄,“嘉——你能听我的么?听我的话你就把自己包上。我光着膀子都挺冷的,我冷你肯定也冷啊,别这么虎/『逼』别跟我赌气成吗陈嘉?”
“你还要让我也跟着脱裤子么,那我里面就剩一条秋裤了啊啊……我穿个秋裤,那么多人看着我……我不脱,我才不脱这个运动裤,就不脱,你快穿上吧。”周遥耍出三十六计之小男人撒泼了,跟别人他真的从不这样讲话。
他说:“你把牛仔裤穿回家去吧,下回出来玩儿咱俩再换过来。”
这招专门对付陈嘉,当晚经证实非常有效。陈嘉眼底的神情像是被蛊『惑』了……
瞿连娣站在远处看着,也像是被蛊『惑』了,觉着周遥这个男孩,怎么能这样好。
她赶紧捡了外套跑过去,把周遥大宝贝儿给裹上,皱眉说陈嘉:“你把秋裤又给我脱哪儿去了?白天出门又不穿秋裤你……咳……”
她后面站了一排大眼瞪小眼儿已发觉自己很没眼『色』也没面子的群众。围观的听不清言语对话,只能看到那两个男生,站在微微积雪的空地上,皮肤冻成通红,周遥还拽着陈嘉的手腕摇了好几下,笑呵呵地把人哄好了,『毛』儿捋顺了……
这种事,吃瓜群众心里都会有点儿小心思,酸不唧儿的。本来一群灰鹌鹑蹲在地上,各安其位相安无事,偶然竟有一只最丑最弱的鹌鹑飞上枝头,跟漂亮的锦『毛』雉鸡并排站在一根枝儿上了,这让其他鹌鹑怎么还能心安理得留在地上呢?
厂工会的人,一听这是周遥弄伤了,可不敢怠慢,工会『主席』蔡十斤和他老婆,亲自开着“金杯”面包把周遥送回家去。
不大的面包车里,足足装了八个人,簇拥着小周同学。因为医务室和行政科一群不相干的人都想『露』个面儿,都很想表现体贴细心和亲如一家的同志情谊,恨不得把周遥当成自家大侄子一般照看。
大家为什么蝎蝎蛰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