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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大妈中,抢到了两瓶一加仑1。5美金的纯牛『奶』。
她手劲大得惊人,这恐怕要感谢刚来时为站稳脚跟锻炼出的能力。那时她被安置在纺织厂里天天没日没夜地干活,什么沉重的东西都要靠人体来搬运,原本不沾阳春水的十根青葱般的手指早早被折磨得变了形,不过这也使得她的身体比起过去强壮了许多,通常不大生病。
买完了牛『奶』,她准备去结账,在书籍柜台附近犹豫了一会儿,拿起一本童话书翻看价格。
十美金。
很贵。
她掏出自己的钱包打开,数了数里头家人给她随身携带的买菜和加油的之外的钱,好半天之后,还是咬咬牙将这本书放进了购物车里。
外头的天已经黑了,雪迅速积起,超市门口前一个离开的高壮的黑人大妈大惊小怪地咒骂着恶劣的天气,她身边大约是她儿子的年轻男孩撑开雨伞,一边安抚,一边从妈妈手中接过了沉重的袋子。
江恰恰望着那两道身影在灯光里渐行渐远,发了一会呆,才回神朝车子走去。满满当当的购物袋比沙袋还重,扛得她肩膀不住下沉,她咬着牙在心中数数支撑,终于没在打开后备箱之前摔倒。
上车后她打开保温杯喝了口热水,手脚才终于暖和了一些。这鬼地方的居民习惯喝冰凉的自来水,超市的热咖啡则足足两美金才能买到一杯。江恰恰体温比较低,这似乎是娘胎里遗传到的『毛』病。在国内时随时随地有热水喝还没觉得怎么不方便,出来后冻了几个冬天就学乖了。
窗外的雪越飘越大,纷纷扬扬,路上已经有商家和居民开始朝店铺和屋子悬挂圣诞彩圈。离开较为热闹的一块街区后,四周突然安静起来,除了迎面偶尔驶来的车流,外面几乎看不到走动的身影。这里看上去比郦云还要落后静谧。
贫民窟的治安比起城区要混『乱』许多,最近还经常发生醉酒的流浪汉拿石头砸路过车玻璃的事件,江恰恰暗自提起了两分小心,一路警惕四顾,好在终于平安无事地开到了家里。
提着沉重的袋子刚打开房门,便有狗叫伴随着暖气的热浪扑面而来,她赶忙将大门掩好,放下袋子的同时『摸』『摸』朝自己跑来的大狗的脑袋。
“麦克,不许叫!”正在做饭的女主人听到动静,出来后见到她立刻『露』出了一抹笑容,“恰,回来了,路上怎么样?”
“还好,就是外面太冷了,这场雪估计会下上个好几天。”江恰恰将抢到的打折牛『奶』放进冰箱保险柜里,打量了一下窗外纷纷扬扬的景致,却没有欣赏的心情,“这场雪之后,西蓝花估计又要涨价了。”
女主人拍拍她的肩膀充作安慰:“以后别跑那么远去买菜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更何况万一被人发现……”
她话未说完,两个人却都知道后头的内容是什么,一时气氛沉寂下来,无人作声。
直至一声娇甜的声音从厨房外传来:“妈咪!『奶』『奶』!”
一个大约只有十岁的黄皮肤的小女孩蝴蝶似的飞扑过来。
江恰恰看到她的瞬间,苍老的面孔上便浮现出了浓浓的宠溺,蹲下张开双臂抱住这个女孩使劲儿亲了亲,她掏出揣在怀里的那本昂贵的故事书,在对方的眼前摆了摆:“当当,这是什么?!”
女孩儿惊喜的尖叫声中,女主人朝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恰,你又在用自己的钱给安娜买东西了。”
江恰恰『摸』着女孩『毛』茸茸的脑袋,脸上纵横的皱纹中逐渐流淌出了深深的无奈:“我得了这个病,也不知道有几年可活了,到这把年纪,身边也没有一个亲人……安娜从小被我带大,她就是我的亲孙女,我不给她花钱,还能给谁花呢?”
女主人眼底深处流『露』出了深深的同情,为这个在家中照顾了自己将近十年的,早已垂暮的老人。
她初识对方时,也在一个冬天,地点是另一座城市的唐人街,对方被热油烫伤,偷偷从后厨出来寻找『药』品。
那时她刚刚和男友分手,怀着身孕坐在雪地里哭泣,对方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个保温杯,用字正腔圆的中文询问她是否需要热水。
她不需要热水,但需要工作,和一个工作之余可以为她照顾家庭的人。只不过这个国家的人工着实太贵,凭她的能力,根本无法支付雇佣正规保姆的钱。
不过江恰恰却迫不及待地跟她走了,说只要不再日复一日干那些重活,哪怕只给她一口饭吃都好。
她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只知道对方似乎是国内沿海偷渡过来的,被蛇头骗到了一家地下工厂干活。因为在国内欠了很多钱,对方被骗也不敢找大使馆求助,能有一个离开的机会,迫不及就抓住了。
贫民区这边正常情况下没有警察上门盘查,她为对方从黑市搞到一个假id,每个月五百美金的工资,对周围的邻居谎称这是从国内接来照顾自己和孩子的母亲,就这么平安无事地生活了下来。
刚开始的时候还很警惕,家里装满了监控,一晃十来年过去,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陌生人之间也培养出了无法割舍的感情。
安娜坐在自己的小椅子里翻阅故事书,晚餐的牛肉口味值得称赞,上了一天班的女主人在灯光下翻阅报纸,洗完碗的江恰恰出来打开电视机。
大雪天里吹着暖气看电视也不失为一件美事,女主人看着江恰恰疼惜地抱起安娜为她念故事,眼神不禁温柔下来:“恰,你在国内真的没有家人了吗?”
江恰恰灯光下苍老的面孔仿佛是怔楞了几秒,随后才苦笑一声:“我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
“孩子呢?”女主人很是好奇,“你和他没有生一个孩子吗?”
“……没有,我和他没有孩子。”江恰恰摇了摇头,抱着怀里香软的小孩,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就变得悲伤,“不过……”
“不过什么?”
江恰恰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小小的,软软的,或许比怀里的安娜还要脆弱。
她其实是有孩子的,在那片遥远的土地上。
可悲的是她这个母亲,已经无法回忆起孩子的面貌来了。
女人真是奇怪,年轻的时候近在咫尺,她一点也不想见到那个孩子。到现在相隔千里,老了老了,或许是母『性』作祟,她却又无端开始怀念起这条血脉。
那是一块从肚子里剥离出的肉啊,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液』,儿时也曾娇甜绵软地喊自己妈妈。
他现在也该长大成人了吧?不知道事业是否顺利,有没有结婚生子,还记不记得……她这个母亲。
或许是年纪到了,江恰恰如同许许多多这个年纪的老人那样害怕起寂寞来,她开始渴望子孙满堂,渴望孩子的陪伴。
这些年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爱回忆过去,回忆自己一生的点点滴滴,亲人朋友,然后后悔,用宠爱安娜来填补自己生命里想念儿子的空虚。
只是时间已经不容许她再回头,前些年她曾经尝试过联系妹妹,但郦云那串老号码始终都无人接听。
“没什么。”江恰恰摇了摇头,抱紧了怀里的安娜充作安慰,就像抱着 很多年前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微笑着指着书本上的一则『插』绘问,“这是不是七个小矮人?”
安娜甜甜的回答声令她愉快的同时,也不禁感到悲哀。
她不敢回国,以前是害怕被抓走坐牢,现在则是身体接受不了长途的行程。
她几乎也能想到自己最终的结局——安娜的单亲妈妈没有太多的钱将她的骨灰带回国内,她的灵魂,将永远留在这块她连语言都不怎么听得懂的土地,无法落叶归根。
真正客死他乡。
生活的艰辛不能多想,越想越让人悲伤。
安娜的妈妈也不再问了,报纸上似乎有非常令她感兴趣的消息,看得她啧啧赞叹,目不转睛。
江恰恰带着安娜去楼上睡觉,阁楼的小房间里,灯光昏暗。
小女孩安静地躺在自己粉红『色』的被褥里——她的母亲是个好母亲,虽然条件艰难,但从未短缺过该给孩子的物质和爱,安娜的房间虽小,却是精心布置过的粉红『色』的主题公主房。
同样是妈妈,她常令江恰恰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而自惭形秽,更加思念远方那个记不清面貌的孩子。
安娜长长的睫『毛』逐渐合拢,气息平静。
江恰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又怕自己满是老茧的粗糙手掌会刮伤孩子细嫩的皮肤,小心地抚到一半就收拢回来。
她眼前忽然恍惚了一下,耳畔听到一声模糊的,恍若从天际传来的“妈妈”。
幻影里似乎有一个小麻雀般活泼的女孩展开双臂大笑着扑了过来,她不知道这是谁,莫名却感到强烈的熟悉。小女孩中途变成了一个剃着短发五官精致的小男生,脸上同样是灿烂的笑容,有一道声音告诉江恰恰,这是她的儿子!
江恰恰下意识伸手想要接住他,下一秒却扑了个空。
她猛然惊醒,眼前只剩下昏暗的床头灯和已经熟睡的安娜。
江恰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回忆着幻觉里出现的那一对孩子,她终于记起了几十年未曾见面影像已经模糊的儿子清晰的面貌,但那个女孩儿是谁?
心突然痛得想要落泪,她揪着胸口的衣服喘了好半天,莫名其妙就觉得,事情其实本不该这样的。
但一切无据可依,或许只是她被生活强压下生出的臆想,江恰恰无声地掉了一会儿眼泪,轻轻掩上安娜的门下楼离开。
安娜的妈妈还没睡,拿着那册她从公司带回来的中文报纸看个不停。江恰恰收拾完家里凌『乱』的陈设,给麦克添完狗粮,『摸』着大狗顺滑的皮『毛』看它吃了一会儿,过来提醒女主人早些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