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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大唐皇帝继位以来头一次召见傅奕,因此李世民一见了他便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这个莽撞书生,一道奏表,险些要了朕的脑袋!”
傅奕神色傲岸,不慌不忙答道:“天象有变,臣职在天文,据实上奏,是为职守,至于其他,非臣所虑也!”
李世民哈哈大笑,戏谑道:“当其时也,朕与建成势不两立,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唯恐事情沾身。只有你这个太史令,公然上奏不避嫌疑,不惧太上皇雷霆之怒。就冲这一条,先皇拔你为太史令便没有错!”
傅奕坦坦然然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天象者本《尚书》一家之言,其中或可窥天意,然则事情却尚需人力以为。臣身为太史,只管透释天象,朝廷党争,既非臣所闻,亦非臣所虑!”
李世民点了点头:“说得不错!朕今日召你来,实是要问你一件事情!却与朝廷目下局势有关。”
傅奕一躬身:“陛下请讲!”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如今朝廷即刻便要与突厥开战,胜负之数,天文星象巫卜可参详否?”
傅奕笑了笑:“陛下,天地乾坤,万物生灵,皆有其理,否则世人谁信?然则军国大事,却是人事,人事者需尽人力,陛下今以兵事问天象,似乎颇有点汉文帝的味道了!”
李世民哑然失笑:“不问苍生而问鬼神,汉文帝煌煌文治,却被太史公这一笔抹得一塌糊涂。他哪里是不想问,分明是投鼠忌器不好问嘛!”
他摆了摆手:“你不明白朕的意思,朕不是要你解说天象吉凶,朕要问你的,就是人事!”
傅奕一怔,抬起头大睁着两只眼睛死死盯着皇帝脱口问道:“人事贤愚,当问宰相,陛下何以问计于司天台?”
李世民叹了口气:“目前京城人心惶惶,好多大臣家中此刻都在装车备马打点行囊,这些日子城防戒严,五品以上的逃亡文官拿住了六个,都下在大理寺了。朕知道,他们这是被突厥人吓得。他们不相信朕能打退颉利,也不相信朕能守住长安,也难怪,就京城这点兵力而言,在突厥大军面前能够支撑十天就是上限了。朕甫登基,对这些文武不能用强硬手段,可是若听由他们这般逃亡遁走,上行下效,百姓们见这些达官显贵都纷纷逃命,还能在城里待得安稳么?恐怕颉利还没来,长安城便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傅奕恍然大悟:“陛下是想用天文星象巫卜占术来安定京师民众保证长安秩序?”
李世民点了点头:“儒者不信鬼神,然而只要是人,谁能不畏惧天命,天象异变,傅卿表章一上,就连太上皇也不能以等闲视之,皇帝尚且如此,何况芸芸众生?”
傅奕沉思良久,抬头道:“恕臣直言,欲取信于民而行诈道,恐非人君之所为。天象本来便是虚的,历朝历代太史之职,不过依尚书或竹书等古籍诠释一二而已。说起来臣妄托天象谬言大事也无大不可,然则此事终非正道。臣愚昧,不敢奉敕!”
年轻的皇帝并不以为意,微笑着问道:“既然朕的主意不是正道,那你倒是说一个算得上是正道的主意来听听。”
傅奕紧闭双唇,抬头直视皇帝的双目良久,缓缓道:“臣既非宰相,也不是率臣,政务军务,没有臣置喙的余地。身为朝廷官吏,临阵脱逃是大罪,故而魏武帝杀杨修,不为无理。如今朝廷上下面临突厥大军入寇的危殆局面,这等事本是寻常事。陛下当年居藩之时,刘宋之乱面驳太上皇弃河东守关中之议,武牢之战期间亦曾力排众议罢退兵之论。当时陛下为秦王,尚且能于乱流中稳如砥柱,如今陛下已经身为天下至尊,反而不能破此迷局?请陛下恕罪,若说陛下计穷术尽,微臣绝不相信!”
李世民盯着傅奕的一双眼睛,审视了良久,缓缓问道:“朕问你,若是朕不惩罚你,你逃不逃?”
傅奕坦然道:“人情谁不惧死,突厥残暴不仁,臣又岂能不惧?”
“那你为何不逃?”李世民微微叹息着问道。
“陛下还在城中,臣为何要逃?”傅奕神态自若地反问道。
李世民的双目逐渐亮起,傅奕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了。
然而转眼之间他的脸上又浮现出几丝疑色,两只眼睛炯然生辉地盯视着傅奕问道:“你这个太史令既然以为天象是虚,六月三日那一道奏表,却究竟是实是虚?”
傅奕皱着眉头反问道:“太白经天,形于日侧现于秦分,除了天策上将军,还有谁能应对如今这内忧外患危机四伏举朝大乱的局面?太上皇么,还是先太子?”
这个马屁拍得着实有些水准,李世民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摇头:“谁说傅卿愚直,明明是聪慧得近乎圣人了!”
八月十五中秋日,右武候大将军尉迟恭赶回了长安,甲胄不解便飞马赶往东宫显德殿,立刻受到了皇帝的接见。
“知道朕为何召你回来么?”李世民微笑着问道。
尉迟恭咧着大嘴笑了笑,道:“要打大仗了!”
李世民看着这位勇冠三军的将军,神情淡然地摇了摇头,转身看着挂在大殿东侧的山川河流图问道:“你那边接到了什么军报没有?”
尉迟恭舔着嘴唇答道:“没有,臣一路派出十六批斥候,只是时日太短,都还未回来,灵州李靖还不知臣已经到了武功,是以未曾知会微臣。不过北方逃难的老百姓此刻确已经不少了,大体上看,敌军主力当在原州和泾州之间。”
李世民点了点头:“这条路本来便是捷径,李艺一反,立时门户洞开,颉利南来,这个便宜不捡便是傻子了!”
他顿了顿,道:“前日显德殿军务会议,众将纷纷请命,欲集勤王之师在京郊大干一场。朕思忖再三,否却了这个方略。”
尉迟恭愣了一下,诧异道:“却是为何?”
李世民笑了笑:“人家是二十万骑兵,我们却是总兵力只有勉强二十万人,其中骑兵不到七万,且战力装具参差不齐,编制相差悬殊,有素来互不同属,若是万人以下的战阵,临时整编还来得及;几十万人的大仗,这么打不成。”
他疲惫地揉了揉眼睛,苦笑道:“你是打了多少年仗的人,突厥为了此次大举南侵足足准备了一年时间,朝廷这一年光景却都花在了内耗上,其实此战不用打,大唐已然败了。”
李世民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最重要的,是朝廷目下既没有钱也没有粮草储备。中原养马不易,要打败突厥,马政是一件大事,如今这七万骑兵乃是朝廷的老本,老本若是蚀光了,就什么都谈不上了!漠北草原,我们谁都没有去过,那里是一番何样光景,谁也说不上来。此番便是胜了也是惨胜,万难指望全歼敌寇,颉利逃回去,不用一年光景就能恢复元气再度南下,我们的骑兵若是耗光了,数年之内我们再难组织起成建制的骑军。马政可不是一两年内便能立竿见影的事情,即便有马,仓促招募的新兵也是乌合之众,和这些久经战阵的老兵相去甚远。何况敌军若败,十余万溃军北窜,长安以北的千里之地立时便是人间地狱,遭此一劫,几个州郡恐怕没有个三五年时间恢复不过来。所以这一仗无论胜负,往下的几年里朝廷只会愈打愈弱愈打愈穷。所以此番朕与几位枢臣商议,此番以能不大动刀兵便退兵为上!”
尉迟恭苦笑道:“那便是要和了?”
李世民默然不语。
尉迟恭强打精神说道:“如何和呢?再嫁去一个公主?”
李世民冷笑了一声,道:“和也有不同的和法,前隋的和亲之策,朕所不取。男人的事情让女人去担当,天下没有这么个道理。朕此番不但要和,要让颉利怎么来的怎么退出去,还要让他乖乖地缴纳赎金……”
“赎金?”尉迟恭诧异道。
李世民点了点头:“不错,正是赎金!你跟随刘武周多年,自然知晓突厥的风俗习惯,战败求和的一方须得缴纳赎金把自己赎回去,客人远来,朕此番便用大草原上的规矩招待大草原上来的客!”
尉迟恭结结巴巴地问道:“这……战败求和……”
皇帝笑着摆了摆手道:“你是想说,求和的是朝廷,颉利怎肯付赎金,是么?”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尉迟恭一眼:“朕就是要让颉利主动求和,就是要让突厥交付赎金,我们打不起这一仗,颉利同样打不起这一仗,老贼如今气焰熏天不可一世,朕便是要让他知道知道,他此番远涉长安,是自蹈死地之举!也正因为此,朕才星夜召你前来!”
尉迟恭目光炯炯,他已经隐隐约约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李世民目光炯然生辉,一字一顿地道:“和议靠求是求不来的,能战而后能和,所以我们不但要打,而且还要打痛颉利,让他痛入骨髓。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出动的兵力不能多,却还要打胜,胜得干净利索,面对来势汹汹的突厥铁骑,也只有你这个名冠宇内的疯子才能做到……”
武德九年八月十五中秋日,尚书省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联名上奏,奏请复审楚王杜伏威谋逆一案,皇帝当即诏准。三日后,经三省三堂共议,朝廷发布明敕,为杜伏威平反昭雪,复其郡王爵位,伏威无子,其弟伏德减等袭楚国公爵。当日,赵王李孝恭上表请罪,皇帝以孝恭功高,善加抚慰曰:“卿功在国家,杜案中为宵小蒙蔽,不足论过!”翌日,上敕杜伏威配享太庙,于丹阳建祠以续香烟。
将计就计
武德九年八月廿三日,突厥大军前锋终于出现在长安近郊。一日之间,附近县镇乡集纷纷传来火急探报,大队突厥骑兵在畿辅之内往来冲突烧杀抢掠,长安西北两个方向顿时升起了数十股杀气腾腾的狼烟。当日晚间,来袭突厥大队已在渭水之畔下寨。仅仅一个时辰之后,一名号称突厥牙庭使者的男子带着两个随从在城防军武士的严密护送下穿过已经戒严的长安街市进入了东宫。大唐皇帝李世民当即召集内廷三省重臣在显德殿接见突厥使臣。
那名叫执失思力的使臣一进大殿便热情地张开了双臂,颤动着络腮胡子高叫道:“英武的秦王殿下,颉利和突利两位伟大的可汗得知你做了大皇帝,特地带了一百万突厥勇士来看你,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