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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长长吐了一口气,缓缓地道:“爹,记得当年起事的时候,只有我在您老人家身边,大哥和四弟都不在。所以大家都觉得太原起兵,论功我应居于大哥之上,这不是公允之言,那时候我还是个血气方刚的毛孩子,人事不懂,徒有匹夫之勇,却少经历练。记得义宁元年你封唐王,那时候大哥是陇西公我是敦煌公,是你亲口对我说,要封我为世子,我觉得这不合适,便辞了;武德元年,你初登大宝,又对我说要立我为太子,我又辞了;武德四年,灭王世充攻克洛阳之前,还是您老人家,与我说只要收了洛阳,就由我入主东宫进位储君,那一次我还是辞了;两年前,平灭杨文干的时候,您老人家第四次跟我说,只要灭了杨文干,回来就废了大哥,立我为太子,这一次,我没有逊谢……”
“你的意思是,是你的老父亲不守诺言,失信于你了?”李渊冷冷地问道。
李世民叹息着道:“爹,儿子没这个意思。儿子只是想问一问,明明是您老人家一再许诺,儿子一再逊辞。为何如今弄得朝野上下文武百官无不以为儿子自恃军功一意谋求入主东宫取大哥而代之?下面的文臣武将这么想,儿子不在乎;大哥四弟这么想,儿子顶多是无可奈何;可是爹爹,这件事从始至终有哪一点您老人家不清楚,为何连您都开始怀疑猜忌儿子了呢?若说儿子整日在爹面前诬陷诽谤大哥,撺掇着爹更换储君改立太子,爹因此疑心儿子图谋大位还情有可原,可是爹知道,儿子和大哥在军政事务上或有争议分歧,但儿子从未在爹面前说过大哥一句不是!儿子从未说过想当太子日后继承大位,每次都是爹在说,为何最终爹爹却又以此为由头对儿子百般猜忌刁难呢……”
说到此处,两行泪水不受控制地自李世民的眼眶里滚落了下来,顺着脸颊缓缓流下。他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似的,膝盖一软,双膝跪了下来。
他从怀中颤抖着取出了傅奕的奏表,哽咽道:“看到爹命老相国送来的这个东西。儿子的心都碎了!一件与儿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爹居然下敕让首辅老臣来问儿子是‘怎么想的’!爹啊,您老人家这是怎么了?难道说儿子这些年拼死拼活,风里来雨里去,拼着血拼着汗换来的就是您老人家这般的不信任么?放在十年前,爹遇到这样的事情根本不会当回事,顶多一笑置之。可是如今呢?爹,儿子从来没这么累过,战场上兵凶战危,整日在马背上盘桓,儿子也从来没这么这么惶然过!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儿子活得太累,所以此番来,儿子别无所求,看在儿子这些年在外征战的份上,只求爹爹给儿子一个痛快,莫让儿子再受这份罪了!”
李渊一开始还冷着面孔,但听着秦王哭诉了片刻,情绪也不禁受到了他的感染,眼眶也渐渐地湿润了。
李世民含泪笑道:“儿子这条命是父亲给的,儿子宁愿死在父亲手里,也不愿意死在自己的兄弟手里。若是死在大哥和四弟手中,儿子就算真真的枉死了。我自问于大哥和四弟无丝毫亏负之处,然则他们想要置儿子于死地,其心之急,其情之迫,竟似是要给窦建德和王世充等人报仇一般!儿子若是不明不白死在他们手上,永违君亲,怨愤难平还在其次,儿子毕生要强,九泉之下还要为诸贼所耻笑,那滋味真比死还难受!”
李渊诧异道:“这话却又是从何说起呢?建成虽然对你有所提防疑忌,却从未有过要你性命的心思。上次东宫鸩酒的案子,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朕断定那不是你大哥所为。只要你能收敛形迹,谨守臣道,就不会有人来害你。何况朕已经允了你率部出洛阳,那边你经营多年,更不会有人能害得了你。二郎,在兄弟当中,你的才具论说足堪大任,只是君臣位分已定,这件事情上说起来是朕负了你,却不干建成和元吉的事……”
李世民抬起头含着泪看了李渊一眼,称呼上不知不觉换了奏对格局:“父皇,太子和元吉已然在城南昆明池埋伏下了重兵,只待儿臣明日随百官郊送,万事便见分晓了。”
李渊浑身一颤,口气顿时冷峻肃杀起来,他问道:“有这等事?你却是听谁说来?”
李世民叹息了一声:“是太子东宫的一名臣属,知臣无辜,特地送信告诫儿臣明日不要去昆明池。儿臣本来不信,派人暗地查访,却发现薛万彻统率着东宫军马,已将昆明池周围警戒得水泄不通。此番元吉出征,调走了儿臣属下的精兵良将,明日去昆明池,儿臣只有引颈就戮一途了!”
李渊面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惨白,他强自镇定了一下心神,说道:“你多虑了,后日建成要去昆明池为元吉送行,薛万彻率东宫军警跸其地,也是情理中事。”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说道:“可那报信之人与儿臣非亲非故,似乎也不会欺骗儿臣才是。”
李渊问道:“这报信的究竟是何人?”
李世民迟疑了一下,李渊笑道:“你不必多虑,若是其所言是实,朕断然不会因为此事降罪于他。”
李世民这才答道:“是东宫专责门禁刑罚的更率令王晊!”
李渊一对龙眉皱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就是那个前年拼死为王珪、魏徵、韦挺请命的东宫令?”
李世民的情绪显得颇为低落,语气索然地道:“是,若是旁人来报此凶信,儿子又不是三岁孩童,怎肯贸然轻信?然则王晊确是举朝闻名的耿介君子,向来不打诳语的。前次文干为祸,东宫诸员获罪,上下文武莫有敢言者,唯有这个微末书生仗义建言,从秦法一直历数到唐律,将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诸公驳得哑口无言,救下了这几条性命。他历来与儿臣府中并无干联,今日却乔装扣殿惶急告变。儿子虽觉他所言之事难以置信,却信得及此人的心性人品!”
李渊缓缓点了点头:“这个书生迂腐了些,却非心存险诈之徒。你虑得有理。”
他站起身来,自御案后走了出来,步下丹墀,伸手扶住李世民的胳膊,温言道:“此事朕当弄个明白,你先起来!”
待李世民站起身形,李渊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此刻已然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见他身形消瘦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眼窝深陷,也不禁心酸,叹了口气道:“你这阵子没有出兵,在府中平日作何消遣?”
李世民垂头答道:“头些年整日在外,于家人亏负颇多,这阵子儿子极少出外。整日在家中陪伴妻儿,偶有消遣,也不过到弘文馆与学士们会会文,或召陆德明到宏义殿讲史。自太原至今,终日征伐,虽说于国家有开建召抚之功,终归误了读书,说起来,也是亦得亦失!”
李渊嘴角浮现出一丝欣慰的微笑,道:“陆元朗亦是饱学鸿儒,他来讲史,也还罢了!平日里都讲些什么史?”
李世民笑了笑:“自《尚书》以下,年略纪传均有涉猎,不过讲得最多的还是《春秋》和《汉书》。”
李渊点了点头:“不读《春秋》,不明礼义;不看《汉书》,不晓兴替。陆元朗不愧‘博士’二字,这两部史,有味道,有学问,好好读一读,不管是于修身养性还是于齐家治平,都大有裨益!”
他想了想,问道:“此次元吉北御,朕没有问你的方略。以你之见,突厥若是当真大举南犯,朝廷应如何应对?”
李世民不假思索地答道:“突厥若起十万以上军马南来,朝廷在大河之北处处设防,实则就是处处不设防。真正关键之处,唯长安与灵州二处耳。若突厥取灵州,则儿臣料其必无大能为。任城王也好,李药师也罢,足可胜任繁巨。若是贼不顾我北方诸郡直扑长安,则武功必守,只要武功一日不失,贼便一日不能倾其全力于京兆城下,京师内外消息递送便不会中断。敌虽剽悍,终是远来之客军,千里奔袭,根本谈不上后方和粮秣补给,沿途劫掠虽能解燃眉之急,然其弊在不能持久。只要朝廷上下调度节制顺畅,勤王之师到日,便是突厥退兵之时!”
李渊负手来回踱了几步,突然问道:“那个东宫令,还在你府中么?”
李世民怔了一下,答道:“是,他要回去,儿子没允。”
李渊叹了口气:“这个事情终归还是要弄个明白。你去领他进宫见驾,朕要当面问问清楚。”
李世民迟疑了一下,说道:“父皇,此事涉及当朝太子,似乎不宜大作。且王晊为东宫官,临急告变,于社稷是直臣,于大哥却论不上忠义了。父皇召他进来问问则可,却不宜因此事再兴波澜,恩准儿臣后天称病免于郊送就是了。至于王晊,儿臣以为他不宜再在东宫任职了……”
李渊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这么想,原本是不错的。一直以来,朕也是这个息事宁人的心思。奈何你们兄弟委实让朕难以安寝。这一遭既是有人告变,又是这个铁项子的书生,朕若是刻意淡化此事,不免为人所笑。朕踌躇很久了,此事若是真的,朕就须得立废太子;此事若是你编造的谎言,朕便得立时废黜你的王爵。两个儿子,朕也不知道究竟该相信哪一个,所以此事不但要处置,还须得当着政事堂诸臣的面处置,这么多年了,也该作个了断了。更何况,朕既不相信建成会做出这等卑劣事迹,也不相信你有欺君罔上的胆量,所以,朕此番要让你们兄弟当面对质一番,王晊是人证,自然也要在场。今日太晚了,不宜再将辅臣们都召来,这样吧,明日早间,朕会召太子、齐王、裴寂、萧瑀、封德彝、杨恭仁、陈叔达、宇文士及至两仪殿,审断此事,另召颜师古侍敕。你明天一早就带着这个王晊同来两仪殿。几方面的说法,朕都要听听,宰相们的意见也不容轻忽。这个王晊说的话,朕此刻总觉得可疑,这不像是建成的行事风格,总觉得这背后有四郎的影子,若是元吉所为,朕将罢其帅印,废其王爵,你要准备着再次典军。不过此番朕也把话讲在头里,只要此事不是建成所为,你就要谨守臣道做个好弟弟,你明白么?”
李世民跪下叩头道:“父皇爱护家人一片苦心,儿臣怎能不明白。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