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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怯腥烁夏保
韩蛰坐在角落,熊熊火把下,屈指轻扣石桌。
永昌帝是个昏君,除了天生的皇家血脉,凭才能德行,根本不配坐在帝位君临天下。这些年永昌帝骄奢淫逸,穷奢极欲,害得各处民不聊生,又一意孤行处置过许多忠良之臣,有人想刺杀昏君,这种事情其实不算意外——
如果情势允许,韩蛰甚至想亲自取了那昏君的性命以安天下。
但情势显然不是如此。
皇帝昏聩,宦官弄权,节度使割据,边疆也不甚安稳。巍峨辉煌的宫阙摇摇欲坠,勉强能将其人心捆在一处的,是数百年传承的皇家正统,是朝堂上许多正直之臣的苦心经营,是边疆热血男儿的抵死守卫——这几年里,周遭的邻国蠢蠢欲动,虽未起明火纷争,各处的小冲突却从未断过,若非他们穷守边塞,边境早已动荡。
一旦永昌帝被刺杀,这昏君膝下没有子嗣,唯一的兄弟又是个天生的傻子,皇位虚空,人心一散,必定生乱。
韩家目下的威信和实力还不足以夺权服众,更不足以震慑四方。
届时没了皇帝牵系,各处节度使竞相逐鹿,争夺帝位,勉强维系的安稳天下就会瞬间崩塌。战火一起,不止百姓遭受战乱,周遭邻国必定也会趁虚而入,朝堂上无人做主,边防军资难以供给,一旦抵抗不住,外寇铁蹄侵入,江山动摇,百姓离散,谁都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遭难。
那样的结局,没有人愿意看到。
这长孙敬固然有反抗昏君的本事和胆量,却没有胸怀天下、深谋远虑的目光和气度。
韩蛰沉吟半晌,拂袖起身,往关押长孙敬的牢狱而去。
一夜审讯,韩蛰走出刑部大牢时,已是次日清晨。
他昨日负伤,又熬了整宿,稍觉疲累,踏着晨光走近相府,看到熟悉的威仪门楣和微风石狮。换在从前,出了这种震惊朝野的大事,他从锦衣司回来,最先做的便是去韩镜的书房,向老人家禀报详情。而此刻,他站在相府门前,浮上心间的不是韩镜的藏晖斋,而是银光院。
那张娇丽的脸颊闯入脑海时,韩蛰面上的冷厉之色稍淡。
昨日受了那样的惊吓,按着令容的性子,今晨必定会做些好吃的压惊。他固然惯于行走在阴森牢狱,对饮食却一向挑剔,在那等血污阴暗的地方吃不下东西,路过道旁食店也勾不起食欲,如今腹中空空,倒颇想念她和红菱捣鼓出来的粥菜点心。
谁知事与愿违,他才进府门,还没绕过屏风,便见韩镜身旁的管事从门房走出来,端正行礼。
“老太爷请您去书房,有事商议。”
协议()
藏晖斋;韩镜正站在书房前的空地上舒展筋骨。
见韩蛰走来;便带他往书房里走;“情形如何?”
“长孙敬都认了。”韩蛰随他入内;掩上屋门;快步走进内间;“皇上荒疏整事;任由田保弄权干政,羽林卫归田保管,长孙敬对他不忿已久;被贬去行宫后,便觉得皇上昏聩,不配为人主。皇上每年都会去行宫;他从年初就在谋划;搜罗了刺客备着。皇上去行宫之前,他已借职务之便让刺客混入行宫;待禁军搜查完毕;又借半夜换值的空当;让他们埋伏在密林。”
“倒有些胆气。”韩镜沉吟;“此人可用吗?”
“孙儿觉得不行。长孙敬虽有弑君的胆量;却只凭一腔孤愤,言谈之间;半点都不提顾全大局,只欲杀了昏君而后快。”韩蛰回想狱中情形;眉头微皱。
阴暗逼仄的囚室里;铁骨铮铮的男儿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含血吐出的话却只有愤恨——
“杀了这狗皇帝,正好让有本事的人来争,谁当皇帝都比他好!”
这般心态,想要的显然是乱世,跟韩家要走的路截然不同。
韩镜听罢,沉吟半晌才叹息道:“可惜了。凭他的本事,若招在麾下,会是一员干将。既是如此,就无需出手营救,该如何处置,自然有律法裁决,让刑部和田保办吧,弑君谋逆不是小事,别蹚这浑水。”
韩蛰应命。
铜鼎中香烟袅袅,祖孙俩又说了半天昨日刺杀的事,韩镜啜了口茶,看向韩蛰时眼中精光奕奕,满含审视,“昨日人多眼杂,我也没问,平白无故地你怎去了后山,偏巧碰到长孙敬?”
“是孙儿带傅氏游山,碰巧遇见。”
这种有底可查的事,瞒也无用,韩蛰不做半点掩饰。
韩镜皱眉,不悦道:“游山散心?不像是你会做的事。端午前你从河阳回来,只让樊衡回京复命,你迟了几日才回,是去了金州傅家?”说着,站起身来,负手走到韩蛰跟前,双目矍铄,颇含苛责。
韩蛰对上韩镜的沉厉目光,不闪不避,“是去了傅家。”
韩镜冷笑一声,“你对这岳丈家倒上心!当初皇上赐婚,你是如何许诺的?”
“娶来放着,权当摆设。”
“亏你还记着!”韩镜的声音拔高些,拍着桌案,脸上已笼罩一层怒气,“傅氏娶进门才多久,不知安分守己,竟连番生事!解忧的事也罢了,如今又来蛊惑你!那傅家什么德行,平常就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招惹了田保,无端让皇上赐婚,你再去给脸面,他们还不反了天!府里费了多少心血,你舅舅在河阳吃了多少苦,岂容他们来添乱!”
怒气和不满积攒了多日,韩镜花白的胡子都在颤抖。
韩蛰神情渐渐冷沉,最终躬身行礼,沉声道:“祖父息怒。孙儿去傅家,是怕傅盛惹事,特地告诫,让傅家严加教导看管。靖宁伯府虽荒唐,在金州却仍有地位,金州紧邻京城,顺路去一趟,并无害处。且傅家虽弱,跟他家往来密切的宋建春却颇强干。”
说罢,瞥了韩镜一眼,径直引向他最关心的事,“招揽宋建春,于我们只有益处。”
“宋建春?”韩镜果然怒气稍敛。
三朝相爷屹立不倒,朝中半数官员他都知道,宋建春跟韩墨曾是同窗,为官的政绩口碑也都很好,年初才升了长史,也算是个干吏。且为政一方手握实权,比同品阶的闲散官员又厉害几分。
韩镜沉目不语,显然是在斟酌。
韩蛰续道:“宋建春在潭州为官,颇受百姓爱戴,跟当地的带兵将领处得也融洽,这在别处很罕见,可见他的才能。他膝下无女,对傅氏视若己出,年初来拜访父亲,显然是有意修好。祖父教导孙儿胸怀天下,这等能臣干吏,何不结交?”
一番游说,韩镜果然略有松动,半晌才沉声道:“宋建春若有用,是该招揽。但府里走的路艰难凶险,不能有半点闪失,更不许有片刻松懈。”
“孙儿明白。”
“那个傅氏”韩镜想着这些天查问的事,毕竟不悦,“她若安分守己,养在银光院就好,你肩上担子重,绝不可分心!”
“嗯。”
“别跟我置气!”韩镜瞪了他一眼,冷声道:“我过问内宅的事也是为你好。现成的两个例子摆着,若傅氏搅扰了府里大事,我定不饶她。你克妻的名声在外,多她一个无妨。”
韩蛰神色微变,“那两人是咎由自取,傅氏却不同”
“优柔寡断,妇人心肠乃是大忌!”韩镜打断他。
韩蛰分毫不让,“祖父教我读书为政,这条路固然要权谋狠厉,但若事事斩尽杀绝,对无辜妇孺也下手,如何成为明君?有罪有过之人,孙儿自不会有半点手软,但傅氏从无过失,昨日长孙敬偷袭时,还是她引开长孙敬救了孙儿性命,岂能以怨报德?”
韩镜一愣,“她引开长孙敬?”
“是她。祖父若不信,可查问在场的羽林侍卫。”
韩镜万分意外,将他盯了片刻,知他不是说谎,才稍缓怒色,道:“她能有这份心,倒也难得。但温柔乡是英雄冢,她若蛊惑于你,带累府中大事,我一样不饶。为着这件事,府里府外,多少人战战兢兢,苦心筹谋,我决不能容忍你因妇人而出半点岔子。”
韩蛰声音略微生硬,“若因耽于私情误了大事,孙儿自会写和离书,送她出府。”
“好!记着你今日的话。”
“但是——”韩蛰话锋一转,“祖父也须答应孙儿,不伤傅氏性命。”
韩镜未料他竟会提出这种条件,心中微诧,对上韩蛰执拗冷硬的目光,半晌颔首,“好。”
两人各自不悦,书房里沉默了片刻,韩镜才道:“用过早饭了?”
“还没。”
“去吧。”
“孙儿告退。”
韩蛰告退出门,韩镜仍旧站在紫檀长案后,皱眉沉吟。
走出藏晖斋,韩蛰神色冷凝,连韩征从不远处打招呼时都没留意到。
日头已上三竿,府中亭台屋舍皆笼罩在阳光下,树荫浓绿,松柏高耸。韩蛰脑海中一时是长孙敬的事,一时是韩镜的威胁,一时是昨日携手游山时的风清日朗,一时又是令容那晚噩梦惊醒,说梦见有人想杀她。
易地而处,他明白韩镜的担忧。
但明白并不代表认同。
韩镜的脾气他最清楚,在朝堂摸爬滚打数十年,又手握相权劳心劳力,眼瞧着皇帝代代昏聩,人心渐散,百姓遭难,哪能视若无睹?这些年不止府中走在刀尖,舅舅家也是战战兢兢、苦心经营。谋逆的事韩镜志在必得,也因此苛求万无一失,不愿出半点差错。
但令容又不是唐解忧那样不知轻重、肆意妄为的性子,前后两回遇险,还都是她帮着渡过难关。
韩镜认定她是祸水,未免失于偏颇。
这份偏颇却又不容忽视。三朝相爷久居高位,手握实权,行事多少刚愎强横,在未扭转态度之前,若不想伤及牵连无辜,冷静理智地行事是最好的选择。
——无非是少去银光院,专心政务,有何难处?
虽如此想,心里却仍觉得烦闷,不知不觉走到一处院门前,抬头一瞧,是银光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