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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又合上了眼,让自己去想赐婚之后的事。婚礼该预备起来了,还有他多年来替七娘攒下的嫁妆,也该派人去清点。卫秀那里是要另辟府邸,还是搬回卫府,都需有个章程。
一连串的事,皇后不在,交由妃子又不放心,都得他这父亲来操心。皇帝极力让自己去想婚事如何操办,然而他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转到那些文稿上去。这件早该烟消云散的事,这个早已身死名灭的人,竟然不依不饶地又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时隔二十年,皇帝依然能想起当年的每一个细枝末节,他与朋党如何谋划,又是如何下令,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还记得,是徐鸾亲自带人埋伏,他也记得徐鸾回来后,满身都是血迹,得意地与他回禀,这世上再没有仲戎这个人。
他更记得,不久之后,胶东王兴兵截杀他,他平了这一小股在他眼中甚至连台面都上不了的乱兵,突然灵机一现,命徐鸾带人冲入仲府,将阖府上下杀得一干二净,而后再将此事栽赃到已经死于乱刀之下的胶东王身上。
那一晚,洛阳火光四起,往日威严的大将军府遍布尸首,男女老少,都躺在血泊之中,鲜血流淌,顺着砖缝,深入土中,此后连日的大雨,都冲刷不去。
这些带着火光血光的画面像是发了疯似的涌现在皇帝脑海中。他觉得心底发虚,浑身发冷。他终于明白,这并不是令人将那烧了文稿的火盆搬下去,便可眼不见为净的,也不是喜庆之事能掩盖驱散的。
皇帝越发觉得厌恶,可他连个发泄之法都没有。
诏书到时,濮阳正与卫秀品评一幅古画。
这是幅风景画,画的是蜀道山水,笔迹磊落,气韵雄壮,数笔勾勒间,便见万丈之刃,汹涌之波,区区一张素纸,仿佛要盛不下画中的气魄。
这画是濮阳昨日往一大臣府中赴宴看到的,一见倾心,便在宴后,向那大臣买了下来。
“这等气魄,除了张云子,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濮阳赞叹道。
张云子好酒,每欲挥毫,必先酣饮,他的画与他的人一般,深俱不拘自在的豪气。
张云子的画流传下来的不多,这一幅算是其中珍品了,难得那位大臣也肯割爱。卫秀对字画一类并没太多喜好,但是濮阳喜欢,她便也陪着她品鉴。
刚说了一句:“画上题词并非云子一贯笔法,恐怕是他人所题。”便听下面人来禀,有诏书到了。
诏书写得文采斐然,极尽溢美之词。
濮阳算着应当就是这两天了,但当诏书真的颁下,她仍是喜不自胜。
颁诏的大臣,郑重宣读完诏书,便是满面喜色地贺公主大喜。他看到在旁的卫秀,与她拱手道:“下回再见先生,便要称先生为驸马了。”说着,又笑与濮阳道,“到时,还望殿下不吝一杯喜酒,也让臣沾沾喜气。”
濮阳心中俱是欢喜,自是笑着答允。
待那大臣走后,濮阳方满目含笑地望向卫秀,见卫秀已敛去应对外人时的笑意,眼中带着一抹怔然,她这才想起,她还未与先生说过与陛下打赌赐婚的事。
婚姻是终身大事,打赌却是一件极为不庄重的事,若婚事因打赌而来,难免便带上了一股随意的色彩。
当时是情势所迫,且濮阳以为早晚要求这道旨意,便没有多此一举的拒绝,可现在想来,终究是不够郑重。
濮阳迟疑着道:“先生”
皇帝赐婚前,往往会问过双方意思,以免结成怨偶。这道诏书来得突然,卫秀已想到大约之前,皇帝已问过公主了。
她从怔然中醒来,见濮阳欲言又止,便心软了一下,温声道:“先进去吧。”
正旦将近,府中各处都显出热闹之景。殿中家什,皆换过一轮,抬眼望去,焕然一新。
卫秀是没有家的感觉的,幼时罹难后,常换住所,少有定居之处,后来到了邙山,也是因其临近京师,便于她安排布置。
公主府是工部督建,此处殿宇更是依规制所建,并无新奇之处,然而此时落入卫秀眼中,却是亲切可爱。
濮阳推她到了里间,知她畏惧严寒,便从暖殿的卧榻上取了小毯来盖在卫秀的腿上。
小毯柔滑舒适,盖在腿上,十分温暖。濮阳又到门旁,吩咐仆婢抬火盆上来。待安排好了,回头,便见卫秀笑吟吟地看着她。
濮阳微微脸红,到卫秀身旁坐下,轻声道:“先生笑什么?”
卫秀抬手抚上她的肩:“殿下辛苦。”
不知从何时起,濮阳便摸透了她的起居习惯,默默地照顾着她。卫秀虽不曾说过什么,可是一边感动于殿下温柔周全,一边也怅然,若是她也能与常人一般行走,便无需殿下如此劳累,更能同样体贴地照顾殿下。
赐婚的欢喜复又在濮阳心间漾开,不久她们就会成婚,结为夫妇,相守百年。原以为到了这个时候,她会激动兴奋,谁知竟是如此安宁,像是心被一团柔软温厚的棉花包裹。
第七十五章()
如何赐婚,已不必多言,横竖,卫秀深知公主不会害她便是了。
濮阳也不是踟蹰聒噪的人,既然卫秀对此不在意,她便也不说了。
距除夕不过十余日,京中各处,已洋溢起喜气来,各家各府,亦购置年货备着过节。
此时赐婚,恰是合宜。
濮阳与卫秀在殿中坐在,看门外往来侍从,皆是喜气洋洋的。
这样的日子,真是怡然自在。
只是既然名分定下了,卫秀反倒不好再留在府里了。她收回目光,与濮阳道:“诏书已下,再居殿下府上,便与礼不合了。”
濮阳也想到此处,颔首道:“确实,时下正逢年节,宫中各处皆忙碌,待过正旦”她停顿下来,望了卫秀一眼,低声道,“便该预备起婚礼了。先生处,也需有所准备。”
公主大婚,不是小事,诏书虽下,然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礼不可少,接下去,二人都会十分忙碌。濮阳倒好些,她府上人手多,宫中也自有来人代为操办,倒是卫秀,她那里也没个长辈,多半要她自己亲力亲为。
卫秀也想到了,亦沉吟道:“自纳采至亲迎,恐要数月。人手虽少,时日却足,我必郑重以待。”
说罢,二人目光一碰,又连忙各自躲开。濮阳的脸红了,卫秀耳根也发烫起来。
大魏国中无人不知濮阳殿下深受帝宠。也因她受宠,皇帝将其交与何人都不放心,以至她的婚事一拖再拖。
这些年,朝中并不是没有大臣向皇帝求娶的,连齐国也派了皇子来求亲,奈何皇帝十分谨慎,一个都未答允。直到如今,众人心思都渐渐淡了,濮阳公主的婚事,却突然定了!
一时间,京中人人都在议论此事。
晋王正在府中与人议事,乍闻此事,惊得从座上跳了起来:“定了?定了何人?”
“是卫秀,卫先生。”
“卫秀?”晋王喃喃重复了一遍,脑海中立即便闪现出那道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波澜不惊,从容自若,叫人看不透的高深莫测。
竟然是他
晋王神几变,有些捉摸不定起来。
底下僚属奇道:“卫先生虽颇有才名,两番献策,也得重用,可他不良于行,若说是良配,总差着些,陛下何以”
倒没说卫秀是布衣,众人心知肚明,卫秀若想做官,别说各家王府愿行征辟,陛下那里,也定有官职与他。
可他有才华不假,终身与轮椅相伴更是人尽皆知。与皇帝对公主一向偏爱相较,如此婚配,委实称得上草草。
众人神采各异。另有一人思索着道:“并未听闻濮阳殿下有触怒陛下之闻,也不见殿下近日失宠。”
“仿佛上月,宫中似有异动与濮阳殿下相干,可惜究竟为何却是打听不出。”
“那阵子好似卫先生也入宫过一趟。”
几王都盯着宫中,濮阳入宫被囚虽未宣扬出去,但有心之人到底看出了些不对头的地方。诸人议论纷纷,但很快便有心思快的人猜道:“如此看来,此番赐婚,恐是公主亲向陛下求得的。”
晋王抬起头,将目光落到那出声的人身上,笑着道:“卿之见,当是正解。”
他府中幕僚众多,他也不是个个都倚重的,此人有些眼见,晋王又多看了他一眼,记住了他的样子。想了一想,便唤了家令来,命备下贺仪,送至濮阳府上。
礼数周全,态度却很是冷淡。
诸王之中,晋王与濮阳结怨最深,他自知没有化解的可能,也不去费力讨好。
只是,七娘这一嫁,京中情形,怕是会有些变化。晋王暗暗想道。
往日七娘一向谁都不沾,只跟着陛下走,如今她嫁了,卫秀暂看不出来,然卫太师却不是一个肯置身浑水之外的人。
底下已有幕僚道:“臣记得,太师与赵王似有些眉目往来。”
晋王不发一词,神却低沉了下来。
自去年起,皇帝便有意使荆王出头,也看看他的能耐,若真大有可为,荆王也未必不能做太子。可惜了,近两年历练下来,荆王还是叫皇帝失望了。他办事十分牢靠,奈何却无主见。换句话说,皇帝有差使交付与他,他必处置得妥当,不留首尾,可要他说一说自己的看法,却是颠来倒去,不知所云。
这样的人,是做不了天子的。皇帝也只得淡了心思。
如此一来,让晋王压力轻了些,受了损的势力也逐渐弥补回来。
但这两年,晋王自顾不暇,代王踟蹰不前,荆王也终未获青眼,反倒是赵王,让他一点一点地凸显了出来。
卫太师既怕下错了注,又欲与新君结好,左右摇摆了多年,终于站定了赵王。他暗中行事,不显山不露水的,少有人察觉。然态度既有偏向,怎会一丝风声也不透?自有人瞧了出来。
卫秀虽一直未归卫氏,然卫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