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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之道:“段公渡了些真气给你,护住了你的心脉,还给你敷了药。”他缓缓把杨琼放倒在榻上,“你还是躺着莫要起身,当心伤口崩裂。”他替杨琼掖了掖被角,“想要什么同我说便是。”
杨琼平躺着,又问道:“陈公和段公呢?”
何晏之道:“陈公说他们还有未尽之事,在山下便与我们分别了。”
杨琼默不作声,良久,方道:“你这一路走来都没有见什么追兵,想必是两位前辈设法将人引开了。”
何晏之一愣,终于笑了笑:“子修,果真是瞒不住你。”
杨琼看着何晏之,突然问道:“晏之,沈碧秋可曾同你讲过,你们同官家到底有何深仇大恨?”
何晏之的面色一僵,强笑道:“子修,你在疑心甚么?”
杨琼目不稍瞬地盯着何晏之,几乎将何晏之的所有细微的表情都看在了眼里。许久,幽幽说道:“陈公被鬼影阵所惑时,神志大乱,曾将你错认成高宗。”他的神情严肃起来,“我当时也有些诧异,现在仔细看看,晏之,你和沈碧秋二人,长得同高宗竟也有五六分的相似。”他抬起手,慢慢抚过何晏之的脸,若有所思,“尤其是这脸的轮廓,还有这下颌……竟同太和殿里高宗皇帝的画像,如出一辙……”
何晏之呆呆地看着杨琼,心中一时闪过无数个念头,竟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和沈碧秋的身世和盘托出。他欲言又止,脑海中影影绰绰的,却全都是沈碧秋的影子。他知道,自己若是将实情告诉了杨琼,对沈碧秋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陡然之间,何晏之发觉自己的内心竟还是向着沈碧秋的。纵使再厌恶那个人,但在生死存亡之际,他依然希望这个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能够无灾无难。
何晏之于是垂下头,低低道了一句:“我不知道。”他自小浪荡惯了,从来都是信口雌黄面不改色,如今却是惴惴不安,甚至不敢看杨琼的眼睛。
杨琼盯着他,良久,吐出了两个字:“是么?”他依然紧紧抓着何晏之的手,缓声道,“沈碧秋所谋之大,绝不会是为效忠于杨玲珑。”他长长的指甲抠进了何晏之的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晏之,你哥哥他,到底想做甚么呢?”
何晏之深吸了一口气,依旧摇了摇头,口中说的还是那四个字:“我不知道。”
杨琼的手一点点松了开来,终于放开了何晏之,垂落在身旁。他的双眼木然地看着满是尘灰的幔帐顶,幽幽道:“就算你知道,你也是不会说的。”他转过头冲何晏之一笑,灰白的头发衬着苍白的脸颊,尤为的憔悴支离,“他毕竟是你的哥哥呀。”
何晏之张了张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低低唤了一声“子修”。杨琼背过身去,闭着眼,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我不强人所难,这件事,我决不会再问你。”他叹了一口气,“我大约是话说得多了,伤口又有些疼。”他的声音极低,“我想休息会儿,晏之,你出去吧。”
何晏之见杨琼下了逐客令,便再不做声,静默坐了片刻,悄然起身走了出去。杨琼听到房门虚掩的声音,才缓缓转过身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关闭的房门,咫尺之间,却如同隔着关山万里,眼中,竟不由自主地淌下泪来。他有些惊诧地用袖口胡乱擦拭着自己的眼泪,然而,泪水却无法遏制地不断涌出,心也像是被扼住了一般,喘不过起来。
他这才惊觉自己又一次陷入了柔情织就的罗网之中,让他不知不觉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以前是沈碧秋,如今是何晏之,那种如出一撤的温柔,叫他的设防逐渐土崩瓦解,如飞蛾投火般奋不顾身,犹如画地为牢,再难退步抽身。
多年之前,当他发觉沈碧秋另有所图时,却佯装不知,不愿深究,最终将自己送入了陷阱之中。而今,他依然如此,明明知晓何晏之有所隐瞒,竟也如当年一样,犹如掩耳盗铃。杨琼抬起手,灰白的长发散落在枕上,而今,自己再无当年的锐气,却仍然有着当年的天真。当年的杨琼尚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而今的自己却已是行将就木,唯有苟延残喘而已。
113。师兄()
几日来; 杨琼缠绵病榻,身体时好时坏,腹部的剑伤却迟迟不见好转; 如此拖了数日; 两人不得不在通州道盘亘了下来。何晏之发觉陈商所指引的这条路线的确隐蔽而安全; 一路走来并无甚追兵,他于是想着从通州道折回向南入昆州,再从江北道回擎云山,在何晏之看来; 杨琼如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回京只怕是死路; 倒不如先回九阳宫养伤,再作打算。
但是; 何晏之的建议却被杨琼一口回绝; 并执意要西行入陈州。何晏之不免有些大惑不解,陈州乃是西北边镇; 再往西便是漠北,他实在不明白杨琼要做什么。两人争执不下,然而杨琼一意孤行,何晏之终究是无可奈何。
第二日,何晏之便雇了一辆马车; 折向西而行。岂料屋漏偏逢隔夜雨; 那马车夫见何杨二人样貌不俗; 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不免见财起意。一日,趁着何晏之差他去买药的机会,那车夫便将何晏之的行囊一股脑儿席卷而去,马匹和车辆都不要了,溜之大吉。
何晏之许久不见人回转,才发觉遇了贼。如今,他和杨琼如今都是亡命之徒,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去追那马夫。幸而马车还在,何晏之怕再生事端,便载了杨琼,继续匆匆赶路。如此风餐露宿了十余日,终于到了陈州地界。
何晏之囊中羞涩,便在城南找了一家便宜的客栈先安顿了下来。这间客栈甚为简陋,连个名字都没有,不过店家却是好相与的。何晏之选了一间最角落的房间,每日只是上街买些必须之品,隔几日按着段从嘉给的方子配些药来,其余的时间便陪着杨琼养伤。
杨琼腹部的伤口大约是中了阵中瘴气,何晏之每日给他清洗换药,只见伤口发白,也无血色,隐隐有酸腐之味。杨琼颇有些自惭形秽,便不肯让何晏之近身,只是自己勉强起身敷药。那伤口时时刻刻持续钝痛,一旦碰触更是叫人痛得发抖,杨琼也只是忍着不发一声,每每换药已毕,便已经浑身湿透。偏偏他素来又爱干净,定要周身擦拭一遍,再换上干净的中衣,如此一番折腾下来,简直苦不堪言。
自那日在通州道上向何晏之盘问沈碧秋的事未果后,杨琼便再未提及此事,甚至连回京之事也不再提起片言只语,至于来陈州作甚么,他亦是一个字也未曾提起。整日里,杨琼只是呆呆地躺在床上,或是靠着窗棂出神,极少同何晏之说话,仿佛又回到了擎云山上最初时的冷若冰霜。
杨琼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消逝,伤痛折磨着他的精神,让他生不如死,面容枯槁,瘦骨嶙峋,气息奄奄,毫无生机。他越发不愿面对何晏之,只是将自己禁锢在床榻之间,拉上幔帐,蜷缩于一角,或是出神,或是昏睡,任凭何晏之千呼万唤,也不发一言。两人日日坐卧一处,却如同隔着万水千山,人间咫尺之间,心意犹似参商,竟如天涯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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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何晏之又照例去街上抓药。近日来,他同杨琼难得说上一句话,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原本在玉山山麓已经心意相通的两人,竟无端又生了嫌隙。何晏之抓了药,又买了一些杨琼喜欢吃的糕点,才慢慢往回走。时间尚早,他心中郁闷,便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他在通州道失了大部分的财务,而到陈州这几日的开销又颇大,身上余下的钱已所剩无几。念及此处,何晏之心中不免有些发愁,盘算着明日再典当一些衣物,好给杨琼买药。
陈州乃是西南重镇,贩夫走卒尤为多,市集更为热闹,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熙熙攘攘。何晏之在陈州数日,每日只是蒙在那小小的客栈里,如今信步而走,不觉到了闹市。几间茶楼一间挨着一间,鳞次栉比,其中有一座茶楼挑着一个杏黄色的幌子,写着一个大大的“戏”字,右侧有两行小字:何氏戏苑,关西名伶何钦之。
何晏之仿佛被人当头锤了一棒,眼前有些发花,只当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果然是“何钦之”三个字。
何晏之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茶楼,蹬蹬蹬跑上楼去。茶楼的伙计笑着迎了上来,道:“这位客官,可有订座?还是来找人啊?”
何晏之道:“我来找人。”他的声音都有些打颤,道,“何钦之,是你们这里的名角儿?”
伙计笑道:“那是咱老板。客官认得他?”
何晏之道:“故人也。”他向那伙计做了个揖,“小哥可否通报一声?”
那伙计面露为难之色,道:“客官,倒不是小的不愿。只是老板马上就要登台,不便会客。”他将何晏之引到旁边的雅座,恭敬道,“客官不如在此稍坐,也好听听何老板的戏,待会子谢了幕,小的再去禀告。”
何晏之迟疑了片刻,想到杨琼还在客栈等着自己回去,转念又想现在时间尚早,总不能唐突了何钦之登台,便坐了下来,一边喝着茶,一边等着。楼上已经座无虚席,未几,只听得一声铜锣敲响,帷幕徐徐拉开,一个扮相俊美的小生便缓步走上台来,向台下的看官们鞠了一躬。何晏之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小生,心仿佛被人扼住了一般,一时间,百感交集。果然,台上那人正是多年不见的大师兄何钦之。
往事历历在目。何晏之自小被走街串巷的草台班子收养,那班主姓何,买了许多穷苦人家的幼童,沿街乞讨卖艺为生,何晏之他们便都随班主姓何,连名字也是班主起的。何钦之比何晏之年长五岁,在几个师兄弟中岁数最大,是大师兄。那班主只是将这帮师兄弟当做赚钱的玩意儿,平时缺衣少食,非打即骂。幸而他们师兄弟间感情甚好,相互扶持,总不至于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