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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谷连骈道:“田家世袭怀远侯,在西北关塞经营数十载,势力不容小觑。田蒙若归于大院君麾下,对殿下则大大不利。而今牺牲一个何晏之,先平了田蒙的丧子之怒,也能给殿下争取一丝喘息的时机,以图后事。”
杨琼颔首道:“你说的很有道理。眼下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但是……”他用指腹轻捻着薄薄的纸张,神情淡然,语气却是极为坚定地、一字一顿地说道,“连骈君,我的目的,却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何晏之。”
西谷连骈道:“臣本想找一个身形相貌肖似何晏之的人冒名顶替。只是,田府上下见过他的人太多,而田蒙又老奸巨猾,只怕瞒天过海不成,反而会弄巧成拙。”
杨琼负手走到窗前,用手指轻叩着窗棂,喃喃道:“那么,可有办法将他安全送出陈州?”
西谷连骈道:“在陈州方圆百里之内,臣可以暂时保他无虞。但出了陈州,难免又会落入田蒙的彀中,况且,何晏之杀人重罪,田蒙已然列入有司卷宗,一旦上报刑部,便是全国通缉,任他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官府捉拿。”
杨琼冷冷一笑,挑眉道:“陈州府衙尚未审过的案子,也能够上报刑部?”
西谷连骈道:“臣今日在府衙正是为此同田蒙起了争执。田蒙借口何晏之所杀乃是朝廷命官独子,绝了侯门贵胄宗嗣,要将此案列为谋逆大罪。”
杨琼骤然变色:“谋逆大罪,乃是要判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西谷连骈垂眸道:“正是。”
杨琼冷笑了一声:“而你方才还提议,要将何晏之交于田蒙。”
西谷连骈双膝跪地,仰头看着杨琼:“殿下,臣不想您有一丝一毫的危险。无论如何,臣只希望殿下能够安然无恙。”
杨琼冷冷道:“你的忠心,很让我感动。”他盯着西谷连骈,“但是何晏之,是绝对不能牺牲的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么?”
西谷连骈默默地点了点头,杨琼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双眉深锁,缓缓道:“决不能让田蒙有机会将此案过三司,提交刑部。”
西谷连骈跪在地上望着他,眼中闪动着幽暗的光:“殿下,眼下唯有两条路可走。其一,便是臣方才所言,牺牲何晏之,臣再按照原定的计划护送殿下从益州穿过河西长廊,自渤海旧界入关东。”他顿了顿,目不稍瞬地看着杨琼,“其二,便是破釜沉舟,让田蒙永无机会将卷宗上交刑部。”
杨琼止住了脚步,目光凛然地看着西谷连骈,低声道:“难道再无其他之法?”
西谷连骈道:“殿下若执意要保住何晏之,如今之计,唯有反客为主,先下手为强,杀了田蒙。”
杨琼的声音冷了下来:“若杀了田蒙,则再无退路。”他缓缓道,“你这是要我勤王?”
西谷连骈叩首道:“几日前,臣在红/袖楼中便已经对殿下说过,殿下若独自回京,便是鸟入樊笼,凶险无比。臣愿结多年在燕云十六州所布下的兵力,助殿下回京,以清君侧。”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案上的信函上,“有田蒙写给刘南图的密函在此,刘南图理通边疆大吏,是谓大逆不道,殿下师出有名,而诛杀叛臣田蒙,亦是合情合理。”
杨琼道:“刘南图与外臣勾结,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母上多年来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如今我若是勤王入京,与刘南图兵戎相见,便是要置母上于两难之境,为人臣子,便是不忠不孝……”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假若逼得刘南图在京中起事,只怕会危及母上……”
西谷连骈道:“殿下对皇上的忠孝之心昭于日月。只是臣有一言,不得不讲。以皇上的城府,绝不会受制于大院君。而立嗣乃国本,皇上的态度却至今暧昧不明。”他抬起脸,目光灼灼,“这,才是一切的祸源。”
此言一出,杨琼不由得勃然变色,拂袖转身,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够了!”他低声呵斥道,“不可放肆!”
西谷连骈却道:“殿下何必自欺欺人?”他继续说道,“殿下难道从未曾揣摩过皇上的心思么?还是,殿下以为,这些年来您画地为牢,与皇上并无半点关系?”
杨琼紧抿着唇,双拳紧握,西谷连骈膝行上前,低声道:“殿下那日曾对臣言道,千金之子不死与盗贼之手。而今,殿下若不能一举扳倒刘南图,待到刘氏篡权,只怕不但您自己性命不保,连带着西北军,以及江南的旧部都会一一被刘氏所剿灭。十年之内,必然改天换日。”他又一拜,“殿下,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还请殿下决断!”
杨琼终于呵呵一笑,道:“连骈君,你步步诱我入彀,可谓是煞费苦心。”
西谷连骈再拜道:“臣不敢。”他抬起头,看着杨琼,“殿下当年将我撵来这西北边塞,难道就没有存着一点私心?西北的战场,本是殿下的父亲功成名就之地,欧阳长雄的威名在此,二十多年,余威尚存。我得承欧阳将军的旧部,难道不是殿下当年的授意?”他目光炯然,“我明白殿下的心意,便是要我潜龙在渊,积蓄力量,以图后效。是故这七年来,我丝毫不敢懈怠,只想有朝一日能集结燕云十六州的虎狼之师,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杨琼静静地看着他,终于,缓缓说道:“连骈君,在行军作战上,你是难得一见的天才。燕云十六州,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他俯身将西谷连骈扶起,沉声道,“无论曾经有过何种误会或猜忌,我对连骈君的赏识,至始至终,未曾有一丝改变。”他握住对方的手,“就算此生未必能做君臣,我还是希望连骈君能得酬壮志,驰骋关山,成为塞北之狼。”
西谷连骈眸光一动,低声道:“能听到殿下的这句话,臣死而无憾。”
杨琼沉吟道:“正如你方才所言道,田家承昔日察合台旧部,累世为陈州刺史,袭怀远侯爵位。想我父亲当年组建西北军,夺回燕云十六州,曾将田家在河西长廊的军力连根拔起,可惜他英年早逝,未能斩草除根,使得田蒙卷土重来,二十余年已成大气候。”他双眉微蹙,“要除田蒙,要智取,不可强攻。否则,一旦与之僵持不下,我们反受其累,若又有刘南图腹背夹击,便只有死路一条。”
西谷连骈道:“当年田蒙曾与大院君联手抗衡欧阳将军。如今,他必定又会倒戈大院君。若是如此,皇上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对我们倒是十分有利。”他走近了一步,凑到杨琼的耳边,“田蒙如今刚遭丧子之痛,一门心思都想着要捉拿何晏之,为子报仇。我们正好趁其不意,攻其不备,此时不动手,以待何时?”
杨琼久久不语,终于定定地道:“生死祸福,全在此一搏了。”
西谷连骈却微微一笑:“想不到区区一个何晏之,能让殿下下如此决心。”他摸了摸下巴,笑着说道,“祸兮,福之所伏,何晏之杀了田守义,竟成了一件幸事。”
杨琼缓步回到桌案前坐定,淡淡道:“与何晏之没有太多关系,不过是积微到此,时事所迫。”他微微眯起眼睛,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着,“曾经我以为,世间在没有比我更忠诚的臣子,更孝顺的儿子。我全心全意崇拜着母上,她是我在这世间的血亲,她聪明睿智、雄才大略,我以她为傲。然而,正如你所言,一切只是我在自欺欺人。在最绝望的时刻,我曾想过以自己最惨烈的模样去见她,我甚至幻想着,母上将为我所遭受的苦难而痛哭流泪。”
杨琼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颇觉凄凉,他继续低低说道:“然而,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母亲她,从来都是,心硬如铁。六年来,我一直在掩耳盗铃,我迁怒于所有人,却从来不敢、也不愿猜想母上的心思。”他双手抱住自己的头颅,喃喃道,“我一直怀念着,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坐在母上怀里的幼童,只可惜,流光容易把人抛,已经逝去的岁月再也不会回来了。”
西谷连骈怔怔地看着杨琼,眼前的男子依然如多年前一般姿容秀丽,风姿绰约,即便满头灰白的长发徒增了几分憔悴,却丝毫未减他眉眼的精致和艳色。西谷连骈突然有些动容,岁月未曾改变当年那个孤傲而阴郁的少年。自己曾经因为得到少年皇子的赏识而沾沾自喜,亦为这个身处于锦绣繁华之中却依然落寞孤独的俊美少年心醉神迷。即便后来被杨琼误会疏离,也未曾有过一丝怨怼。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了几步,似乎想伸出手环抱住失魂落魄的杨琼,但终究还是在桌案前站定,深深鞠了一躬,沉声道:“臣,定不辱使命。”
杨琼只是枯坐着,良久,默默地挥了挥手。西谷连骈躬身而退,待走到门口,却听见身后传来几声铿锵而艰涩的琴声,曲调凌乱,不忍悴闻。他转过身,只听见杨琼淡淡说道:“个中曲折,不足为何晏之所道。”
西谷连骈道了声“是”,杨琼唇边却有了一丝极淡的笑,继续说道:“他只是一个局外人,倒不如叫他心无挂碍置身事外。”
西谷连骈的神情一滞,随即躬身道:“臣告退。”
133。小像()
康乾殿的门被缓缓打开,杨玲珑一身翠绿色的宫装; 犹如雨后的新荷; 身上珠环翠绕; 熠熠生色。宫人们分开左右两列,屈膝行礼。杨玲珑微微颔首; 问道:“父君可还在小憩?”
带头的宫人答道:“大院君殿下正在书房作画。”
杨玲珑颔了颔首,提起自己的裙裾,缓步朝后堂走去。她神色颇有些凝重,头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脚步左右摇晃着; 那凤凰嘴里衔着的明珠在斜斜照入室内的阳光之下泛着斑驳的莹光,洒落在她的脸侧; 将她的五官勾画出优美的轮廓。
转过几个偏殿,杨玲珑在宫人们的簇拥下,来到了康乾殿的内书房。宦官小跑着进内去禀告,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