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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这么想着,可事实偏不这么来。
第二天紫菀起床,脱下紧身收腰的洋装,换上藤萝紫花绢丝褂子,淡青玉色的裙子,绣着荷花花苞的湖绿缎面布底鞋,一身清清雅雅的夏装,看得吴菊人眼睛发直,道:“宛玉,你还是穿这个好看。”
紫菀回头一笑,发髻也不耐烦梳,只将长发辫成一条麻花辫子,用根丁香色的丝绦系了,垂在胸前。耳上戴着一对碧绿的翡翠坠子。
吴菊人笑道:“你不梳髻子,这个样子,倒像个丫头。”他也不在意这出了阁的妇人打扮成姑娘的模样,反正在海轮上,没有长辈,就没有那么多规矩。
紫菀道:“唤茶总躺着,没人给我梳头,你只好将就一下了。”前些时她穿洋装,长发只需盘在头上,用根簪子别住,戴顶草帽就可以了,这换了清装,不能戴帽子,她又不会梳旧时的发髻,只好梳根辫子。
吴菊人道:“没什么,很好看。饿了没有?我们吃早餐去。”
两人到餐厅要早餐,紫菀看看什么都不想吃,倒了杯柠檬水,拿了两片裸麦吐司。吴菊人切着烟肉,说:“大嫂在我们的行李里放得有红泥炉子和薄铫子,还有大米和糯米。回去我就找出来,明天早上我来熬粥。这洋人的早餐太油腻,我也早吃得厌了。”
紫菀听了骨嘟一声咽了下口水,笑道:“光有炉子有米可不行,还要有炭呢。”
吴菊人道:“晚上吸烟室里会生壁炉,我去问仆欧要点煤,估计不成问题。”
紫菀摆手道:“你可别引我,到时没有,看你怎么交差。”
吴菊人眉毛一挑,道:“我要是熬不出一锅粥,我就不是吴老三。告诉你,小时候我还偷过人家的鸡到野地里烧叫花子鸡吃呢。他们要是不给,我就到底下锅炉房去偷煤。”
紫菀笑道:“偷东西你是行家,不过要当心逮住了被当成贼打。”
吴菊人瞪她一眼,知道她是在指他入室行窃偷画的事,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嗤地一笑。他们这一笑,马上引得餐厅里其他的客人注目。而看到紫菀一身清式女装,娇媚如花,都是一呆。
此前紫菀身着洋装,一口英文,几乎被他们认作同类。这时见了他们心目中古老中国的东方风情,瞪时心醉神迷起来。紫菀虽然受西式教育长大,摩登时髦,向不在意旁人的异样看法,但也从没被人这样无礼地看过,心下着恼,端正庄严地坐好,抬起眼睛,迎着那些目光一一回视过去,逼得众洋人垂眼观心吃起早餐来。
吴菊人看得啧啧称奇,为紫菀的不动声色和大家气势叫好。两人慢吞吞吃好早餐,吴菊人拉开椅子,扶她起身,挎着胳膊到甲板上散步。忽然问道:“你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这般工夫?一派大将风范,好气焰好架式。”他约摸知道眼前的这个宛玉有些古怪蹊跷,但心爱情钟,也不在意那些了,只是好奇要什么样的环境才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孩儿?
紫菀本来笑吟吟的,听他这么一问,马上愁眉苦脸起来,待要说话,心头一阵烦恶,俯身作呕,只呕出两口清水。心头烦恶过去后,抽出手帕擦擦嘴角,抬眼看见吴菊人惊喜的表情,面上一红,别过脸去。
吴菊人看看左右无人,把她拉住,问道:“宛玉,觉得可好?”
紫菀“唔”一声算是作答,不肯看他,转到身后抱住他腰,把脸贴在他背脊上,眼圈已然红了。
吴菊人拍拍扣在他腰间的手臂,低声道:“宛玉,怎么啦?不舒服吗?”又小心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紫菀的脸在他背上擦了擦,擦去眼泪,过了好一阵子才答:“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吴霜的生日是在二月,她早上起来微觉不适,心里一默,就知道自己已经有孕,这才换下紧身束腰的洋装,改穿宽袍大袖的中式裙褂。就算她从此不是秋紫菀,但她生下的孩子总是吴霜,一早心里的难过,这时全都泛了上来。不想让吴菊人看见自己的忧心,只是埋首在他身后,却也不想放开手,放开九死一生、舍生求死才得到的幸福。
忽然吟道:“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三哥,这些都是我自己愿意的,生死都可以随我所愿,一点点的酸楚我不会怨天怨地。三哥,我们就要有孩子了,你喜不喜欢?”
第三十八章 鱼乐
唤茶在船上躺了大半个月,天天吃的是紫菀从餐厅带回来的面包烟肉,吃得寡嘴闹心,面黄肌瘦,一百次后悔上了船。这天吴菊人在舱房里熬了一锅白粥,盛了一碗给她,虽然下粥的菜只是糟青鱼、醉泥螺、霉豆腐、咸萝卜干,却把唤茶的胃给治好了。两碗粥下去,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打扫整理舱房,用小炉子熬粥煮饭,伏侍紫菀梳洗晨吐。
紫菀怀孕两个月,晨吐症状开始发作,吐得黄疸水都呕了出来,小脸黄黄的,有气无力,这下换她整天躺着了。吴菊人急得坐立不安,一会儿问她要不要躺下,一会儿又问要不是坐起来,拿个枕头垫在她腰后,替她擦脸,端茶递水让她嗽口。
紫菀被他闹得静不下心来,恼道:“你安静些吧,我快被你烦死了。本来没什么要紧,你这样蝎蝎蛰蜇的,闹得别人都不得安定。传出去让人家知道了,还不笑话个死。”
吴菊人说:“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我要是早知道,就不该带你出来。大嫂说得一点没错,这船上本就不平稳,好人也被颠晕了,何况你又有了身子。也是我胡涂,就没想着这么快会有孩子。”
紫菀白他一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假意道:“我要睡会儿,你出去逛逛,别吵着我。”
吴菊人不肯,道:“我不说话就是了,做什么赶我走?”
紫菀不理他,翻身朝里睡下,说道:“你在跟前晃得我眼晕,我没法睡。”
吴菊人只得怏怏地起身,又叫住唤茶让她小心侍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紫菀一听他关上舱门的声音,忙唤道:“唤茶。”
唤茶进来道:“小姐要什么?”
紫菀笑道:“来帮我洗头。躺了这两天,觉得头重得像要掉下来了。”她是紫菀时本来是一头女学生的短发,轻松惯了的,但对人家的长发很是艳羡,只是没心思留。做了之琬以后,凭空得了这么一头长发,喜欢得不得了,整天插金戴银的,把之琬的陪嫁轮换着玩了个遍。这时身子不爽,才觉得长发真是累赘,恨不得重新剪成童花式了才好,心里也知道不可能,这个时候的女人是没有剪短发的。又笑着解释道:“我故意把他赶出去的,他要是在这里,一定不让我洗,说什么怕风怕寒的。男人们哪里知道这些个。”
唤茶却懂得,她在躺倒的时候,也觉得头重发腻,起床后第一件事也是洗头。便取了一方绸帕围在紫菀的前胸后肩上,打散了发辫,拿梳子慢慢梳通,道:“小姐福气好,姑爷知道疼你。以前我和鹦哥两个还担心小姐嫁了过来会受委屈,现下看来是白担心了。”又抿嘴笑道:“小姐,你比以前做姑娘时还要有说有笑呢,可见是嫁得称心。”
紫菀想乔小姐的性子怕是个娴静的,自己这样活泼好动,怪不得人家会作比较,轻轻哼了一声,但笑不语。
唤茶道:“以前在家里有老爷拘着,又有两个姨娘管着,哪里比得上如今你做了少奶奶,上头没有公婆,有两个妯娌也是远着的,姑爷又什么事都由得小姐,小姐可算熬出头了,是该有个笑模样。”
紫菀喜欢听唤茶鹦哥两个说话,低低嘟嘟的,像养着的两只雀儿,什么事都可以说上半天。这鹦哥出了嫁,唤茶一人落了单,只好和紫菀说话。紫菀是新潮女性,受的是孙先生倡导的“自由、平等、博爱”的教育,从来没把她们当丫头,尽随她们闲话碎聊。唤茶在紫菀身边,比在之琬身边还要随便,之琬有时看她们太碎嘴,还要说上一句半句的。紫菀为免唤茶多想,还引她说话,这时也是这样,故意叹息道:“不知鹦哥嫁了后可满意?”她只要起这么个头,唤茶又可以说上半天,而她只要时不时附和两声就是了。
果然唤茶接口道:“冒先生是鹦哥自己看中的,怎么会不满意?冒先生虽不像姑爷这样体贴可心,但也是好脾气的人,不会亏待鹦哥的。小姐不用替她担心。”
紫菀又道:“她我是不担心了,我只担心你。这一下到了法国,一眼望去都是红眉毛绿眼睛的洋鬼子,你到哪里去找个可心的人呢?你年纪也不小了,就不想想自己的将来?我看那个阿陈倒不错,你觉得呢?”
唤茶撇撇嘴道:“没觉得,先看着再说吧。”随即和紫菀一阵嬉笑,两个把头发洗了,唤茶用洋手巾替她拧干长发上的水,一下一下地梳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长发还没干透,门口就传来吴菊人说话的声音,两人相视一笑,唤茶道:“姑爷真是一时三刻也离不开小姐。”
紫菀啐了一声,上床靠在一大堆枕头上,唤茶替她把半干的长发拢了拢,用块干洋巾子垫着,放在薄被上,那床上立时像铺了一张黑丝网。
吴菊人在门口说话道:“唤茶,有洋人大夫来替夫人诊病,夫人醒着吗?”意思是该盖的盖上,该收的收着,别让洋人看了便宜去。
唤茶一听有外人,哪里用得着他提醒,把洋巾一卷,满把头发都卷在里头,又拿件大衣服罩在胸前,盖住紫菀身上穿的月白色无领睡袄,才道:“知道了,请进来吧。”要依得她,顶好有帐子放下才好。
紫菀暗暗好笑,这外国医生看病,又是听心肺又是看面色,岂是像中国的大夫一样隔着帕子搭搭脉博就可以了的。
吴菊人陪了洋人医生进来,那医生头发胡子雪白,身板倒是笔直,见了紫菀,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夫人,你好。”
紫菀笑着点了下头,说:“早上好。”转头对唤茶说:“你去下头看看阿陈,送点吃的给他。”她是有意要支开唤茶,好和医生用英文说话。
有吴菊人在旁边,唤茶不好太过任性,依言去装了一碗粥,放在一只盖盅里,搁进食篮,又拿了一碟子糟青鱼、一碟子萝卜干一同装了,到二层楼下的三等舱去看阿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