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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马半仙也喝干杯中的酒,骆垣起身结了账,两人打的回各自的单位上班了。
马半仙说了冯晓仁灾星临门的话之后,在骆垣的脑子中经常浮现出冯晓仁意外死亡的形象,有时是被汽车撞死的,有时是暴病死亡的。那天下班,在回家的路上,他老远看见了冯晓仁,他想叫住他,和他说几句暖心窝子的话,反正是要死的人了,说几句好话,暖暖心,让他在死前不要胡作非为,惹出什么麻烦。这样想着,一辆汽车呼啸而过,他亲眼看见冯晓仁被那车撞倒,似乎还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喊。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冯晓仁,他转过头,闭了眼,等待这次交通事故的进一步发展。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什么动静也没有,他睁开眼,转身朝冯晓仁望去,冯晓仁安然无恙,仍然悠闲地迈着八字步,朝一家商业大厦走去。那里有一个棋摊子,不知哪位老汉又要遭这混世魔王的欺了。这样想着,他不觉产生了跟着冯晓仁过去看个究竟的冲动,于是就跟了过去。如他所料,冯晓仁过去不久,棋摊上的战斗就打响了。在混战中,骆垣看到一老者用小凳子猛地向冯晓仁砸去,只听一声嚎叫,冯晓仁在人群中消失了。骆垣跑过去,拨开人群,并不见冯晓仁的影子,两位老人在平静地下棋,围观的人群也十分规矩,他多少有点失望,走出人群,悻然走上回家的路。
到了家里,王一丹已经到家了,她坐在沙发上,一脸怒气。骆垣想着刚才的事,也没有在意,脱了上衣往衣架上挂,顺便问了一句“吃什么呀?”
王一丹回敬一句:“你说呢!”“发那么大火干什么呀?”
“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骆垣抬腕看看表,已经快一点了,于是他说:“局里有点事,来迟了。”“恐怕是遇上哪个婊子了吧。”
“嘴里干净点!”骆垣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走进厨房,找出一些菜,准备洗菜做饭。这时门“哐啷”响了一声,他知道,王一丹已经出门了。他也就没有再做饭的必要了。放下手里的菜,他回到沙发上坐下来,不知怎么的,就又想起冯晓仁被汽车撞的情景和被凳子砸的情景,心里翻起一股无以名状的失落感。他这样想着,隐约听见有人在敲门,他想是不是王一丹把钥匙忘了,她又回来了。于是走过去开了门,不见王一丹,却见一个人影在他家的门口闪了一下,就向楼下走去,看他的背影,酷似冯晓仁,他心里一怔,鬼使神差般地跟了下去。
出了楼门,左看右看不见冯晓仁的影子,他的心里越加犯嘀咕了,真是活见鬼了。他在楼口站了一会儿,满腹狐疑地往楼上走。上到最后一级楼梯,只觉心里一阵发闷,眼前一黑,向前栽了过去,接着骨碌碌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滚到下一级楼梯,七窍流血,死了。
接下来就该是办丧事了,任之良忙得不亦乐乎,接待骆垣老家的来人,安抚悲悲切切的家属和对付那位难缠的遗孀。最头疼的,是要他写追悼会的悼词。
他在组织部门调阅了骆垣的档案,前一部分好写,生于某年某月某日,男性还是女性,哪党哪派,何年何月参加工作,从事过什么职业,担任过何种职务。后半部分要对死者的一生做出一个基本的评价,就是要对其盖棺定论。从某种意义上说,骆垣的一生,寄生虫似的一生,他的宿主就是这个社会以及支撑这个社会的芸芸众生。但是,他能这么写吗?当然不能。这样的人在这个社会上又不只是骆垣一个人,多了去了;这样的人死掉的也不只是骆垣一个,多了去了,这样的悼词也不是头一次遇到,多了去了。他该怎么写呢?
骆垣同志在二十多年的革命生涯中,任之良这样写道,自己也感到十分滑稽,不觉哑然失笑,望着电脑屏幕,呆头呆脑地呆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样写下去。但这是他的工作任务,追悼会明天要开,悼词还要经过局领导和有关部门的审查,还要征得家属的同意,时间不允许他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他不得不继续写下去:忠于党、忠于人民,具有较强的党性原则和政治责任感。这不是自欺欺人吗?任之良自问,但这是官样文章,只能按照规定的格式和规定的内容进行文字组合,没有丝毫发表自己意见的空间,他接着写道:骆垣同志忠于职守,对工作认真负责,尤其是担任本局副局长以来,兢兢业业,不徇私情,任劳任怨。任之良仿佛觉得,他的手长在别人的身上,受另一颗大脑的支配,做着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荒唐可笑的文字游戏。他情不自禁地笑笑,顺势写道:
在本职岗位上,清正廉洁,公道正派,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全心全意维护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受到社会各界的一致好评。
任之良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行行漂亮的文字,就像刀子在他的心上刻下一道道无法弥合的印痕。他长出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继续敲下去:骆垣同志为人正直,心胸开阔,作风正派,光明磊落;具有良好的思想品质和政治风范,待人诚恳,平易近人,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善于团结同志,勇于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处处以身作则,率先垂范,为我们树立了学习的榜样,是我们大家敬重的良师益友。
任之良停了片刻,接着写道:骆垣同志的逝世,使我们的党失去了一位好党员、好干部,我们失去了一位好领导、好同志、好朋友。我们悼念骆垣同志,就是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骆垣同志的遗志,学习骆垣同志的优良品质,为繁荣和发展我市的经济,促进我市的文明进步努力工作、艰苦奋斗,做出新的贡献!
写完,任之良如释重负,最后写道:骆垣同志,安息吧!骆垣的追悼会如期举行,追念厅里站满了肃穆的人群,各个神情冷峻,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悼念厅的上方,悬挂着骆垣的遗像,两旁摆满了花圈。哀哀怨怨的哀乐弥漫在大厅里,他的同类在为他送行,不知他是要上天堂,还是要下地狱。
主持人宣布追悼会开始,然后,按职务级别,从大到小,一一宣读前来参加追悼会或送来花圈、挽幛的各级领导,至于亲朋好友,只用一个概数一笔带过,倒也省事。
悼词自然由徐树军来致。徐树军用低沉的、悲悲切切的声音,带着浓厚的感情色彩,追忆他的这位同事、助手的往事,对他的一生做出终生的评定,也就是所谓的“盖棺定论”。任之良听着自己杜撰的荒唐之言,不禁想起一位伟人说过的话:“好在历史是由人民写的”,在历史的长河中,从今往后,“人民”会不会再想起这位“全心全意维护”他们“切身利益”的“公仆”呢?人们在肃穆的气氛中屏息聆听对骆垣的赞歌。不知什么时候,马半仙摸到了任之良的身旁,他偏过头,俯在任之良的耳旁,悄声问:“这悼词是你写的?”
任之良附在他的耳旁说:“有什么不对吗?”
“写得真是太好了,这样的好人到哪里去找呀!”马半仙微笑着说。“你是在讥笑我吗?”任之良没好气地说。
“哪里敢呀,我是佩服你的文笔,真是生花妙笔啊。”马半仙说着竖起大拇指,向任之良挤挤眼。
“真是不可理喻。”任之良说。“你不是最瞧不起这号人吗?”马半仙收敛笑容,不客气地说。
“你脸皮真厚!”说完,任之良挪挪脚,尽量离马半仙远点。马半仙向他投去胜利者的一笑,轻声说:“脸皮厚的是你,因为,瞧不起人家的是你,大唱赞歌的也是你,你说到底谁的脸皮厚呀?”马半仙向主席台努努嘴,说,“赞歌快唱完了,你该到外面张罗发丧的事了。”
马半仙还真提醒了他,他轻轻地溜出人群,在人群后面走出悼念厅,安排起灵的事。长长的送葬队伍沿着主街道缓缓向市外驰去,送葬的大小车辆首尾不能相望,这样的壮观景象在中国的各个城市司空见惯,它显示着死者的身份,向尚未死去的人做出生动的示范:你是平平淡淡了此一生,还是轰轰烈烈地走向人生的终点? '快抓在线书1。0。2'
到了殡仪馆,在告别厅告别了骆垣的遗体,把他推进了火化炉。任之良亲眼目睹了这揪人心肺的一幕:当火化工按动电钮,火化炉的门徐徐打开,熏熏大火,在炉膛里怒吼。当火化工再次按动电钮的时候,放有骆垣尸体的托板沿着轨道缓缓进入炉堂,红红的火焰像饥饿的野兽,疯狂地向骆垣扑来,托板还未到位,盖在骆垣身上的大红被子在火光中已烧成灰烬,被上升的气流冲走。赶到炉膛的门关上,骆垣的衣服已被大火剥光,门被关上的一瞬间,看到的骆垣已被大火完全吞噬。不一会儿,骆垣便成为一杯白灰,在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消失了。
任之良后悔没有看看骆垣的手,是握紧的还是放松的,因为他一生下来就想索取,而这样的欲望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他的手应该到死也是握着的。可惜,骆垣已经化作一缕青烟,任之良不可能再看到他的手,来证实他的猜想或者证实这位哲人的哲言是否带有普遍性。
他这样想着,骆垣已化作一撮白灰,从赤热的炉子里取出来,装入骨灰盒里。送葬的人们开始撤离,任之良想,这里是人生的最后一站,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人最终都要走到这里来,进入那个炉子,在熏熏烈火中把自己的骨肉还给大地,同时也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爱和恨、贪婪和梦想等等彻底烧毁。
这就是人类个体的结局?是的,答案是十分明确的。人们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因此创造了宗教,认为每一个死去的人还有来世;人们不愿意把自己埋进土地或化为灰烬,创造了灵魂,认为每一个死去的人,不是上天堂,就得下地狱。这就是人的伟大之所在,尽管是自欺欺人,但欺得有理。因为狗不会自欺欺狗,鸟也不会自欺欺鸟。骆垣的骨灰被安放在骨灰陈列室,任之良招呼最后一批宾客撤离。上了车,发现冯晓仁和马半仙坐在一块儿,马半仙给他打个招呼,两人往里挤一挤,示意他和他们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