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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使人跌落进无穷无尽的幻境,使人患上严重的幻视症。幻视之一是昼夜混淆,黑白不辩。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嗡嗡”作响,就像空袭之余的防空警报,无论你躲到哪里警报都在你耳边持续不停。
悄然地,我们俩在一堆人中间总会有一样沉默而微笑的表情。我们总是不知不觉看见对方,但还不敢多看。目光在欲言又止处相互融合。当目光融合时,心里就会涌现一阵无言的甜蜜。她总是走在我的右边。她的身上开始有了一种暖昧不明的香气,仿佛花瓣在悄悄张开、合拢——她的身体是露水中花瓣悄悄张开的心。她总是用不一样——在我听来是异样——的声音喊我老师。她的声音带有一种长大了的童音,音域宽,略显沙哑,好像沉沉的睡眠过后的初醒。她像孩子般地不谙世事。学生们课间和我交谈,有时,她孤零零地坐着,不来参加,一个人,胀红着脸,吃力地翻她的课本。她连上课时的动作姿式也和人家不一样。大部分时间里坐得笔直。严肃而忧虑着。仿佛她正在默习的某道课题突然从她眼前的纸面上消失掉,再也找不见了。她脸上有那种找不见之后的恼怒和无助。而且她不和别人说话,她端坐的模样显示她从不信任人。全班级她只是有一两个要好同学。全是女的。那年冬天中国的中学生,在公众场合还相当地保守。有同学是男的,找她要上一节课的笔记,她面无表情找出来了,递给对方(偶尔也有笑容),把身子和手缩回,又恢复到了先前那种姿式里。
她像是总是在抗拒着什么……抗拒是我用在她身上第一种试图准确勾勒的词。而在这之前,也许有几份倨傲?
一点也不。如果她真的有倨傲的话,那也只是暗暗地……她坐在教室前排第二排座椅上,缩着肩膀看人。
她抗拒。只是徒然抗拒着罢了,她仿佛使自己跌落进了青春期的深深的迷惘中。忧伤,面无表情。竭力不发出求援的叫喊。
有时我想,我从一开始就给了她的某种沉默的允诺里有太多的引诱和私念。有太多虚伪和自以为是。我正处在那种感觉自己无所不能的年龄,虽然我的性格有很深的内敛成份,可是脸上的表情太丰富了。我对世俗的人生太过殷勤了。我在人面前和人背后的两种表情太不一致。无论是男女双方的吸引力、感情、性幻想,一开始就我而言,夸张的程度就未曾减弱……我对她并不完全理解!事隔数年,我才逐渐认可这一点,可在当时……!从一开始,她所想的就比我更深。即使她分享了我的骄傲,我对爱的无知。
事隔数年,她仿佛仍坐在那张第二排课桌后面。嘴里咬支圆珠笔,一叠上课用的本子摊放在眼前。我仍能感觉到她缩下身子,把手放在两只大腿弯里晃动双脚时的动作。从她嘴角浮动的一丝忧愁慢慢上升,最后弥漫在整个教室上空,在我的大脑里。她仍是那副19岁初涉人世的样子。那情形就好像后来亲吻她,爱她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她的座椅对面站立着的不是我,而是整个迷惘的世界。世界和她的美之间因为我而产生了短暂的休战、和平、停顿。世界携带着她。负载了她可爱的孩子气和黑头发停憩在我身上。我就像是她跟世界之间一个脆弱的支点。并从一开始就竖立在那里,当她来时,我完好如初。但时间一久,支点内部的力气也就慢慢耗散掉,被作为一个个事件的时间所磨砺。以至于我们之间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究竟是我最终垮掉了,还是世界垮掉了?抑或是她?
我的情敌不是别人,而是岁月——是流逝的光阴!
是一种无法违背的指令——通过我,通过她。
第三部分摇篮曲(1)
周围树木如壁,
你躺在我怀里,
也不敢动一动,
怕大地和思宠,
会淡淡地逝去。
——威廉·莫里斯
有一天晚上,大家嚷嚷着说要去什么地方,来点酒。那些年还不时兴说“宵夜”。晚上九点多,夜校两节课结束一般是在九点。学生们和我全都屁股懒在课桌上,舍不得分开回家。我记得那晚之前我已经跟男生中的大多数称兄道弟。我的吉他也带来了。那几年玩得开心的几个朋友(都各有绝技)也在场。对我而言,唯一在场的是她那双闪亮的眼睛。
他们说:“下楼!”我就跟着下楼了。对面美术课堂早已人去楼空。我一 一把走廊教室的电灯关闭。我不是最后一个离开,身旁总会有三两个跟着。
我们一步两级跳下楼梯。发觉外面是好空旷的寒夜。星辰闪光。同学们都聚在教学楼外,点数人员:“还有谁谁……”说话人全用一个都不少的口气,在喊到她的名字时我发觉她不见了。
“许老师,冯建英在车棚拿车子”有人喊。
“我去。”我说。
那边黑森森的楼下有一排玻璃钢瓦的脚踏车棚。她的钥匙被卡在锁孔里,开不出。那是一辆紫褐色的女用脚踏车,八成新。
她那头黑色的发丝委屈地晃动着,弯着腰。
“我来开。”
“钥匙不行。经常这样的……”
我试了一下,不动。拨出来看看。她站在我身后,热热的呼吸,我能听到她紧张和委屈的声音。“我不去了。”她忽然幽幽地说,仿佛生了气。
“怎么啦?”我真想亲她一下,抱她。
“要回家去。”她用了一双格外黑亮幽深的眼睛说这句话,声音平淡。“家还在乡下——”
“在乡下?那里?”我问,同时感到自己的心被她细声说话的声音融化……
“板桥下去呢……”
“这么晚!你到家不要一个多小时?”
“要。”
车锁“啪”一声开启,我不由得暗自庆幸。俩人站在黑暗中,胸靠着胸。半分钟,仿佛停止了呼吸。而后我说:“我送你”。
她把叠抱在胸前的书本拿下来,夹到脚踏车后座。“不要,外面都在等你,快去——”
“那我帮你车子推出去。”
俩人走到外面,大家看着我和她,嘻皮笑脸。“英子要先回家了”我说。
“那——不许不许,说好了一起喝点。”
她在那边推让着。然后接过我推来的脚踏车,看了我一眼,仍旧是大男孩般沙哑羞涩的嗓音道别,跨上车走了。
对面美术课堂的气味怪异。学生喜留标新立异的长发,披沾上了各种颜料的长外套。再加上做画架用长长的木架子,感觉很牛。空间里套空间,我总是联想乡下人的砌房造屋,房子刚结顶要上梁那段时间的影像,房顶上搭砌了一根又一根白生生的檐柱,表层被刨削一新、太阳下光溜溜地很逗眼,让人几乎觉得那房子都不是真的。学生们走后教室里黑古隆冬,空地上,讲台上摆放着那些先前临摹用的石膏头像,和一堆静物——我难以理解,从那样一堆难看而了无生气的静物模型里竟诞生出了那么多辉煌夺目的绘画作品。在我的课堂上,日常所涉及的语言训练和作品读解,也不比这些难看的静物好到那里。我们津津乐道于被遗忘了的世界的黑暗角落,习惯了在强大的现实面前佝偻下身子。参观夜校的美术班,你会知道绘画艺术的背后有多么大,多么繁杂的空洞和空虚。
我记得白酒味,她在我手上(气息、声音、影子)。俩人到目前为止,甚至连手也没碰一碰。我记得黑古隆冬的司马街。那里原先有一个旧县城的衙门遗址。那天夜里的冷风。我不想回家,也无处可去。上课用的讲义被风吹得“忽喇喇”响。夜间巷子背风的地方有几个炒面摊,要喝酒,亦可让摊主炒几个菜。在那样天寒地冻的季节他们端出来的炒菜竟然是热腾腾的炒螺蛳!韭黄鸡蛋、花生……。风吹得临时搭起的塑料棚布随时要飞上天去。我们在黑暗中走着,我和她。只有短短的一分钟,没有言语——我在其他朋友讲话的吵嚷声中,闭上眼睛。
第三部分摇篮曲(2)
我们在黑夜里走着……从那以后,我就把自己给了她。她身上的一部分也从此融合进我的生活,无论我走到哪里,我仿佛总像是两个人。她在我向前走着的膝盖大腿上,在胸前,在心口。这秘密的融合多年以后仍是那么温柔稚气,栩栩如生。我无端地骄傲着,手上推着她那辆小巧的女式脚踏车。我有一种快乐搂抱着她的感觉,一种类似身体接触、肌肤相亲的快感 ,从凉凉的脚踏车扶手,从车轮链条“轧轧”作响的声音里传递到我心里,一切大路上的寒洌夜色都成了甜蜜。那辆脚踏车是她初次允诺给我的爱的表白。脚踏车在我手上喘息着,微微羞涩地带着笑,颤抖。我拼命想平息她的颤抖,可是不能,脚踏车在对我默默表白。在对我说——“她是爱我的,她是爱我的”……我们并肩走着的那一刻,她的身子时而轻盈,时而沉重。我能清晰地意识到她全身上下的绚烂清纯。她的嘴唇几乎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的脸红着,走到同学多的地方,她赶忙把车子龙头抢过去,“快点快点……”既像是对我耳语,又像是在跟看见这一幕的其他人的眼睛辩解。声音里有一种极度欣喜之后的晕眩,又有一种焦急、嗔怪。她略显矜持,低着头沙哑道别——那辆脚踏车在她手上,仿佛变成了一只获救的鸽子,那名好心的主人匆忙将其释放到自由的天空中……
那年秋天,九月里到十一月这段时间里,县城向西,向北的郊区农田刚刚被挖开。新城区规划中的沿江路还是一长条遍布泥泞的宽阔大公路。各种推土机,运载沙石水泥的重型卡车日夜穿梭,路两旁矗立着各种建筑工地,从老城的护城河旧城墙脚一直伸展到五公里外的江边。市政官员们还没有想到要在滚滚东流去的长江两岸,以炸毁沿江山峦的方式架设一条后来闻名于世的长江大桥。郊区虽然在搞大规模的新城扩建,但更远的沿江带乡村,尤其是那里延绵几十公里的群山环抱之中乡间的幽深僻静,尚未被打破。城的东南方向,有一幢建成于1846年的钟楼尖顶高耸入云的天主教堂。西南面,是北宋年间高度近百米的古老砖塔。城北,有著名的胥过亭、武候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