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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小个儿,一眼而知小时候是田埂小河边长大的活泼的顽童。比我年长三两岁,却一脸黝黑,还是一张孩童脸。十多年之后,他还记得我,他成了三轮车夫,家里那栋宝贝楼房和地皮一定早已被征用拆迁,不复存在了。有一天我从外地回来,车站上在喊三轮车,忽然听见有人喊我名字,一看,是他,一副忠厚诚挚的模样,又带有几份无奈和狡黠。直直地看着我,显然觉得我租住他家半年的那段经历、事情对于他是段难忘的回忆。他的老婆又黑又胖,看上去像他妈妈。他那时有个五岁的儿子,比我要早婚。而我带去一个那么年轻漂亮的女友,当时一定使他印象很深。当时,他讷讷地看着我:你一个人住还是俩个人?我告诉他还有女朋友。那,我这房子是新的,还没住过房客呢。你搬家时要放几个炮仗的!
好吧,我后来搬家时照办了。晚上下班回来,我告诉英子家都搬好了,炮仗也放过了,就像结婚,她就笑盈盈地看我,一副心里甜甜的新娘子的模样,从五月初到十一月底,总共住了半年,整整半年,在那半年里,我们的爱情发育得多么美丽贫瘠,多么酷似最终抛弃在城郊荒野上一名没爹没妈的孤儿!
房子果然新的,有尚未来得及油漆的家俱和湿木头味,石灰砂浆也没干透,甚至窗框上新配上去的玻璃漆膏气味。你知道,我们没有卫生间,农村的楼层那时候都没这些设施。我们用尿盆。但是第二天一大早,一大清早找不到地方倒,没有厕所。房东用的是传统的马桶,我们就走很远的路倒到田野中去。那段日子里我倒得比较勤,清晨的尿臊气和出门之后田野旷原迷人的晨曦交杂搀和在一起,至今想来,仍使我心旷神怡。我们早上作爱,夜里也作爱,全无节制。我清早一出门倒完尿盆,回来走到半路上又勃起,心里面又想要了。我返身回到屋子里她正半梦半醒地站在床跟前穿裤子。我一把把她拉裤子拉链的手抓住,她立即抱住我,然后嗔怪埋怨我:哎胖胖,我上班会迟到的……她的话被淹没在我的亲吻里。暖乎乎的棉花胎被头尚有些余温。我们又钻进枕头的凹痕里,倒在昨晚上睡觉的那一对新人的身子如醉如痴的位置上。我至今仍记得我当年来不及关上房门。她的动作迟缓得像我妈妈。脸上的表情很严肃。我在她的严肃上亲了一口,她眼睛里似乎有男孩子式的愤恨,心事重重,有时候我会在回忆中间问自己:她那会儿在想什么?突然,她的思想飞离开她,仿佛一轮旭日跃出了云层,她半闭的眼睛洋溢出青春的醉意。她死死地搂住我,更加投入的亲吻。头变得很重很笨。轻轻的叫喊。我的手握着她冰凉赤裸的脚丫子底——刚下了床两分钟,脚已经这么冷了?女人总是脚冷,仿佛跋涉在一条无尽的冰河里。我最欢喜的事情是帮女人暖热她们的脚。这个爱好,是从英子那里开始的。直到她的脚丫脚趾脚底心开始暖热得仿佛有了一股热气,我才会相信自己使她幸福满足了,完全充满了爱。
第二部分爱的罗曼史(2)
有时,房间里精液的气味和新房子的水泥味道相搀杂在一起。不知为什么,那时我就诧异,这两种味道竟然很相似……水泥湿湿的,涂在干冷的砖面墙缝里,精液也是湿湿的,而且都很冷!两样东西似乎从来不能成为一种热物,它们跟热量无缘,却出自最火热的身躯,这种怪异奇特,终生难忘的体验,就出自我和英子的那段同居生活,在郊外农民的小偏房里,在暮春季节和秋天寒冷的早晨。窗外混淆着最晴朗的光线和晨曦……。天气和地方,人和物,似乎全交融到了一起。我俩的相爱是新水泥,是新秋的日子,是即将消逝的春天,又是原野上奄奄一息的晨曦,我说奄奄一息,是感觉到大面积扩建的城区正在逼近。一个个打桩机、压路机、卷扬机粗大的钢缆和水泥搅拌机正在把一个新时代的材料构件当空抛掷到我们的头顶。我们身处在各种市政建设规模蓝图的挤压里。我们身上仿佛携带有最秘密的种籽,人类秘密的遗传基因。因为快要失传了,所以我们暴露。因为无可更改,所以惶惶不可终日。在我们纯洁无畏的脸上,一整座大的未来城阴影正在掠过。当我们深情相拥,温柔交合作爱时,这城市已经为我们砌好了一个巨大的爱的坟墓。
我们抗拒着坟墓的压迫,抗拒我俩身体上坟墓的裂缝。我们交合成一整块炽热温烫的肉。是同一块肉。我们呻吟、激动、哭泣、大笑。每根手指脚趾都在无尽的挣扎中叫喊,叫喊出一个人赤裸裸的生命,孤零零的降生。我们把彼此托付给对方,完全相互笨拙殷勤地为对方接生,洗抹新生的血污,用身体舐。用年轻的白皙相舐。用精液和爱液相舐舔。粗壮的口腔。繁衍的舌头。交叉的温存。齐刷刷的裸露。热泪哗哗地流,像清晨的天气一样流,像初升的太阳一样无耻、恶狠狠地流。她美丽的肩胛骨在和郊外一座巨大的打桩机相抗衡。她柔嫩凄清的目光透过我,凝视人世间的爱。生命漩涡的中心。在深处,她在我身体的深处。她当年温柔闪烁的目光如今变成黑暗楼层的深处升起的一辆锃亮电梯、金属考究的电梯,三菱电梯。电梯疾驶,呼啸着上升、喘息。我在她身体的深处,更深一点、更深处!我们永远向着对方的深处逃循,我们共用一只温暖的子宫,她在自己的子宫里发现了我,惊喜。我在她的子宫里紧揪住了她,她的电流,她的数字化,热切。她脸颊的清晨,轻拍着我的肩。
插入。双向的插入。一种插入的辨认。相互插入的辩认。那插入的深处有最古老的文字和书写。我们来到了人世的汩汩甘泉的源头。
今天,在我的眼前,那个房子还清清楚楚。英子从乡下家里带过来的被套是淡黄色丝绸的。我们床上的被子是新棉花胎,是我拿来的,床单、窗帘都是街上剪的布,很便宜。花色是她精心挑拣的。桌上靠窗户有一大摞书,甚至书名也还记得,抬起眼睛就能看得见:
《英雄挽歌》(埃利蒂斯)
《柔情》(米斯特拉尔)
《四首四重奏》(艾略特)
《丽达与天鹅》(叶芝)
《瓦尔登湖》(梭罗)
《日瓦戈医生》(帕斯捷尔纳克)
《围城》(钱钟书)
《猎人笔记》(屠格涅夫)
《人论》(卡西尔)
《梦的解析》(弗洛伊德)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
……
第二部分爱的罗曼史(3)
我们几乎每个晚上作爱,只要在一起。有时她央求我:胖胖,我今天上中班,不来了,半夜里再骑车来太累。我说我去接她,她有时捱不过我,有时我就不再坚持。我们有一只考究的白色床灯。整个房间里只有这盏床头灯像是惟一的奢侈品。我从上海买回来的。我们还有一只绛红色的玩具灯。夜里直接插在墙面的插座上,它就亮着,是一只米老鼠造型。那一年迪斯尼公司出品的同名动画片在中国大陆才刚刚播映了不到三年。我们都很喜欢那个片子,不过我们没有电视机。红色的米老鼠只有比电筒光还小的一点光亮。在枕头顶上发出微弱的红光,我们习惯了这道温馨的光线。一般是这样,上床之前先用水,她用她的。热水瓶总是灌得满满的,房东给我们每天两瓶的定额。一大早放在房门口,夜里用完倒完了再拎出去放在房门前的位置上。房东很守时,每天大清早就把空瓶灌满了放好,我们躺在床上,能够听到他打满了开水把热水瓶拎来的脚步声。脚步声在门口慢慢停下来。我们自己还预备了一只“热得快”。小商品市场上只要五元钱,到大的国营市场和商店——那时还没有超市——却要买15元,最低也要12元。我记得很清楚这个价钱,它就像是15年前一场恋爱的价钱。我们的爱情当然不止这个数。两瓶热水不够了,我们就自己插“热得快”烧。总之要用烫热的水洗脸洗脚。夏天的两个月里,我记得英子还在我们的小屋子里洗过澡。她要我留意房门上面的气窗,生怕会有偷窥的眼睛,我们把窗帘布拉得严严实实。我看着她把健硕白皙的身子露出来。她用一只红色塑料盆,半蹲在盆子里,尿尿用的搪瓷盆已经退居到床底下。她仓促不安地洗完这个澡,地上泼溅了半房间的水。夜晚我们在水泥地上蒸发的潮乎乎的湿气里入睡。她在大热天似乎胖了点,裙子总要嫌小,屁股、胸脯包得紧紧的。她愁眉苦脸坐在床旁边看自己。我把她的大腿搿开。蹲下身来把脸埋在她腿上,搂抱着安慰她。夏天我们新添了一台电风扇,床上张起淡天蓝色的蚊帐。床上铺的是草席。我现在闻见了那草席的味道,那年夏天我和英子一起睡过的草席味。她从医院带回来的淡淡的来苏水味道。她的新塑料凉鞋。有一只小巧的搭扣,我在床门前铺了一块长条形木板,当垫子用,但一旦在屋子里洗澡木板上总泼上水,于是空气里又有股湿木头味道。草席、湿木头,受潮的白昼炎热的水泥地,这几样气道都催人入眠,都有一种凉凉的镇定作用。虽然俩人身上的肉只要相互一碰就要出汗。只要一出汗,她身上的肉就有一种咸咸的香味。她的汗水很重。我后来碰到过汗水很轻的女人,非常罕有。但冯建英属于汗水味道重的女人。她的皮肤,身上的毛细孔也一般,不算细腻,但对当时的我来说,那种柔滑娇嫩的弹性和快感,已经足以使我陶醉,返回到了伊甸园。我们的汗流在草席上,甚至浸湿了席子底下木头的床板。英子还喜欢痱子粉,像个婴孩。基于共同的对于童年的留恋,我也喜欢痱子粉,我们时常睡觉之前,相互在熄了灯的夜光下,帮对方身子擦痱子粉,从头到脚都擦,擦时轻轻地爱抚,俩人总会在黑暗中蹩不住了笑出声来,黑暗中痱粉的味道闻来痒酥酥,很凉爽。擦完,俩人假装镇定,让自己在薄被单下凉快下来了,但不一会儿,又会有一个人按捺不住,侧过身来搂住另一个。这几乎成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