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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老太太不肯跟儿子、媳妇、孩子们到北京去。她当年也见过皇家的富贵荣华,现在儿子飞黄腾达,自己命好,感天谢地,于是笃信佛教,深信行善积福,不但为自己的来世,也是下荫子孙。在泰安城西南山下的阎罗宝殿,她捐献了四根前廊的柱子。她是庙里和尚的大施主。因为当初和尚提议重建庙宇(这是和尚化缘一般的借口),她立刻乐捐四根前廊柱子。柱子雕花儿是缠龙绕柱,那高高的浮雕,完全要符合数里之外曲阜孔庙的气派。阎罗宝殿这个名字使她极为动心,她认为这样会讨阴曹地府阎王爷的欢心。大殿的下面是金桥、银桥、伤心桥,人死之后往阴间去的路上,都要经过这三座桥,所以最好生前及早先熟悉这条路。
这样,老祖母就坚持和李姨妈住在老家,儿子的一家住在北京。虽然晚辈都请求老太太跟他们一齐搬到北京去,曾太太,也跟一般的儿媳一样,私心暗喜婆婆不去,她一个人乐得在北京做一家之主。
曾太太更高兴的是撇下李姨妈在家。因为在老太太的背后,全家连下至男女婢仆,都觉得李姨妈是个害人精。李姨妈的地位本不合情合理,但是偏偏又爱多事,惹人厌恶。她本是曾家行善救济的人,但是不知道感恩图报。她现在是五十岁光景,童年却不寻常。婴儿时,她遇上太平军之乱,跟随父母由安庆逃到山东。她父亲当曾老太太的父亲的保镖,曾经舍身救主。死了之后,曾老太太家由于感恩图报,答应把这个孩子抚养长大。曾家这位老太太,当年还是千金小姐,等她嫁到曾家来时,李姨妈是个寡妇,就设法把她弄来一起住,帮着照顾儿子,就是现在的曾文璞。后来虽然再也用不着她,她已经在曾家成了人物,其地位在曾家人之下,在众仆婢之上。
曾太太最初发现李姨妈遇事护着她丈夫,她只好对她的多事隐忍不言,后来反倒比对自己婆婆忍让得更多了。再后来,曾文璞越发官运亨通,李姨妈那副样子就像曾家应当养她一辈子,因为曾文璞是由她抚养长大的。在曾文璞,则只好对她宽容,免得有人说他忘恩负义,再说,多养活一口人也养得起,所费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一天一天过去,李姨妈越来越没有什么事可做,反倒越来越需要仆人去伺候她。她常常以为自己受欺负,以为别人对她没有敬意,为一丁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就埋怨仆人。曾太太只好说是仆人的不是,不然的话,李姨妈就闹脾气,说曾家现在用不着她了。老太太偏袒着她,因为要表示富有的士大夫之家对仆婢的宽厚,也护着她护惯了。在垂暮之年,老太太有她也好有个说话的人。李姨妈太爱说太平军之乱和她父亲当年的功勋,说个没完,后来孩子们把太平军和那些虎狼之将的故事,听都听烦了。
在曼娘的父亲去世之时,曾老太太决定把曼娘和她长孙的订婚郑重其事地办一下。她把平亚自北京召回泰安,因为按照她老人家的计划,订婚礼要很隆重,需要平亚回来一趟。订婚礼就接在曼娘父亲的葬礼之后举行,平亚同时也参加曼娘父亲的丧礼。
那年春天,平亚的教育程序完全弄乱了,因为中国的教育制度正在改变。义和团之失败,也就是极保守派之失败,同时也是开明的王公大臣当政之开端。满汉通婚的禁令解除了,缠足的风俗禁止了,废科举,开学校,设大中小各级学校。经过考试及格的毕业生给予贡生、举人、进士的学术头衔。所研习的学科也改变了,文官考试时的八股文改成了时事政治论文。各处纷纷开办学校,学校讲授些什么课程,正在意见分歧,莫衷一是。曾文璞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让儿子学习什么学科以便将来进入仕途,所以暂时让儿子先回山东,他母亲与他同行。
曾家老太太认为在葬礼之前让曼娘母女在曾家守丧七七四十九天,最为方便。所以在此四十九天一开始曼娘和她母亲就搬入了曾家。老太太吩咐把东院拨给孙家母女住,也供暂时停灵之用。在停灵的大厅之前挂着两个大油纸灯笼,上面各有一个大黑字“孙”,上面两张白纸条交叉贴上,挡住了字的一部分,用以表示这是孙宅的丧事,并且是在孙宅举行的意思。老太太指派几个男仆和几个女仆来帮忙,这样使母女二人办起事来便很容易了。这个丧礼,地方上人都知道是曾家的外亲,地方官及士绅都来吊祭。老太太让人在院子里设下祭坛,请和尚念经,超度亡魂。
在“双七”这些日子,曼娘始终穿一身白孝服,夜里她和母亲在灵堂帐幕后面守灵。最初,在黑夜里,黑帐幕,棺材,那些蜡烛,她看来心中怕得颤抖,紧紧缩在母亲身旁。在白天,她们得照顾和尚的饭食,亲友的仆人送礼来时要赏脚力钱,以及其他一切一切的事情,所以她真是累得精疲力竭。可是她心里实在悲伤,四十九天整个丧礼的气氛,使她对父亲的死亡感觉得倍加深切。
曾老太太,经平亚的母亲同意之后,做了一件不同流俗的事情。那时平亚顶多是个未婚夫,曼娘认真说,还不算过门。但是老太太一心要使这个内侄的丧礼之中有“女婿”参加。在“开吊”的那一天,许多客人来吊祭,一定得有一个男人接待客人。最要紧的是客人在灵前行礼的时候,棺材旁边儿要有人还礼。夜里,平亚看见母女二人已经十分疲劳,他提说他要代替守灵。
曼娘自然是千恩万谢。有表亲家帮忙,丧事可以办得风光体面,真是存亡均感。另一个感激的理由是出丧之时,平亚要身穿女婿的孝,并且他已经代替她母女守灵,分担了母女的不少沉痛。她更感激的理由是父亲去世之后,寡母孤女,茕茕无依,家里添了个男人,心中极感安慰。再一件令她感激的理由,是遵照祖母的意思,平亚不再叫她母亲“舅母”,而改叫“妈妈”了。这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因为已经正式结过婚的女婿,这样叫起来还感觉不自然呢。更让她庆幸的,是平亚为人正派大方、年轻、英俊、斯文。所以这两个人,男十八,女十六,都穿着白孝服,在“七七”居丧期间,每逢在早晨或在灵堂昏黄的烛光之中相遇时,曼娘的眼睛里总是湿湿的,谁也不能说那是守丧中的眼泪,是感激的眼泪,是悲伤的眼泪,还是幸福快乐的眼泪。
尤其是,曼娘听见平亚叫她“妹妹”,或是她叫平亚“平哥”的时候,她的芳心深受触动。因为她是曾家的表亲,不是同姓一族,所以不能与曾家的女儿同排位次而叫“大姐”“二姐”“三姐”,叫曼妹也听着不好,所以曼娘的母亲就教平亚叫曼娘“妹妹”。
在此等情形之下,索性把这些顾忌抛在九霄云外,这两个年轻的表兄妹互相亲密一点儿也不妨。可是曾太太很严谨,曾经告诫儿子,不可不拘礼法。
曾太太说:“平儿,你天天看见你妹妹,她那么有教养,我很喜欢她。可是你若尊重你这位未来的妻子,就不能不守礼法。夫妻之间,要相敬如宾。”曾太太出身于读书人家,像“相敬如宾”这种典故是挂在嘴边儿上的。
结果是一对青年男女反倒越来越显得疏远,而实际上则倾慕日深。
有一次,平亚向曼娘表示亲近,碰了曼娘的钉子。一天晚上,只有他们俩在供桌前面,曼娘的母亲刚巧到厨房去了。他们俩又谈到木兰跟他那一段儿短短的私塾生活。平亚说他在北京见过木兰,现在比以前长高了一点儿。他不明白为什么女人悲伤时会比高兴时更美,并且他纳闷为什么曼娘穿着白孝服会有一种幽灵般的美。在他看来曼娘似乎像个观音菩萨,那么遥远得可望而不可即。可是她的声音却听来熟悉自然,又因为她那些日子哭得太多,以致说话有鼻音,那种声音不是来自幽灵界,而是来自这个凡世人间的。
平亚说:“妹妹,自从我上次见你,这两年你也长了。”
曼娘的眼睛躲避开平亚的目光。
平亚问:“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冷淡,对我这么疏远?”曼娘的眼睛抬起来。这分明是心中不服。要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她停了一下才说:“平哥,不要冤枉我。你给亡父这么尽心帮忙,母亲跟我是终生难报的。”
平亚仍愤愤地说:“但是你对我太疏远了。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文质彬彬咬文嚼字地跟我说终生难忘。我做这一切,还不分明都是为了你?在我心里,你家我家完全是一件事。为了你,我愿穿三年孝,不要说是一百天了。你若是对我不那么冷淡疏远,对咱们俩不是都好吗?”
曼娘的强硬在心里软下来,她只是微笑说:“咱们俩的好日子还有一辈子呢。”
曼娘的声音笑貌暂时满足了平亚的心,他向意中人表明了情愫,觉得自己是获得了一位凌波仙子。
曼娘想借着再谈木兰,好改变话题。她吐露了心中的机密,说她和木兰是结拜的姐妹,于是进屋去把一个玉坠儿拿出来,说这是在山东她送给木兰一个玉桃儿时,木兰后来回赠她的。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闭上眼。我出来以前不许动。”
她出来时,走近平亚身旁,叫他睁开眼看她手里的宝贝。那块玉的光泽刻工美得出奇。
她说:“你说好看不好看?”
平亚说:“当然好看。不过你要看看木兰收藏的那全部的玉雕小玩意儿吧——小老虎、小象、小兔、小鸭子、小船、小塔、蜡烛、小寺院、小菩萨——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好的。”
平亚一接那块玉,乘机就攥曼娘的手,曼娘很快把手缩回去,那块玉差一点儿掉在地上。
曼娘羞得脸红,斥责平亚道:“你怎么这样儿!”平亚反驳说:“斗蛐蛐的那一天,我的蛐蛐被咬死之后,你怎么让我攥你的手呢?”
曼娘说:“此一时,彼一时。”
“那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