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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不喜欢我的耳环?”
“戴在你耳上真迷人。”
“我今天特别戴给你看的。我要记住此行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时间太短促了,星期一我就要回去。你会喜欢那座喇嘛庙的,不过我们只能待一天,后天就得回来。”
他仰望蓝天和四周。身后有一片丛林,被他们刚刚走过的峡谷遮住了,光秃秃的岩峰向南横在日光下。除了那两个西藏马夫,四周就只有他们两人。
“你父亲若反对我,你怎么办?”李飞问道。
她立刻回答说:“我知道他会赞成的。我是他的女儿,他不能眼看着我心碎呀。他会的,不过他是老人家,又生病了。飞,我求求你,为了我请不要违背他的意思。他很不容易欣赏这一代的年轻人,他甚至不屑和祖仁说一句话。你很聪明,但是我们都还年轻,我们可以多听少说。”
李飞看出她眼中的焦虑:“他这么难侍候?”
“不,但是我们的观念不一样。我只是担心。毕竟他也算一个大学者,值得我们敬重。”
“那就别担心了。我答应。”
“还有一样。他喜欢守古礼的男人。我希望他接纳你,所以才告诉你这些。”
马夫说:“大家该走了。你们若想在天黑前到达那儿,我们得赶快动身。”
李飞伸手扶她上马,自己也跳上马鞍。在这样的山区,距离根本看不出来。等他们到达最后一道隘口的顶端,已经五点了。
李飞看到这么壮观,这么淳厚的美景,不觉心神恍惚,仿佛面对一种崭新、奇特、人类想象不到的东西。他们位于海拔一万一千尺的高峰。头在阳光下闪烁蓝白色光芒,山腰则被朵朵白云覆盖着。远处的西方地平线露出一层层蓝绿的山脉,那就是岷山了。但是最迷人的则是喇嘛庙本身,白白的大厦像森林般耸出来,又像王冠立在小丘上,和山坡斑驳的碧绿、深棕形成强烈的对比。整座山谷,就像一片迷离的梦境。仿佛大地刚由造物主手中摆下来,还没有被人手破坏、接触过。耀眼的喇嘛白殿,比谷底的小桥高出五百尺左右,是附近唯一的建筑物,不但没有破坏四周的自然美,反倒像人类精神的颂歌,四处绝壁的献礼。金色的庙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李飞觉得自己到了文明的尽头,迷失在荒无人烟的石峰群里,却看到西藏部落心血的结晶。他听人说北方的甘邦和拉卜楞有金神像和金顶庙宇,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
16
杜忠叫女儿来,他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命运和环境把他送到岷山深处的丁喀尔工巴庙来隐居。他不肯对自己、对别人,甚至对女儿承认,这是自我放逐,是为了抗议他在西安和自己家里所见到的情景,对一切表示不满。他的确喜欢这座喇嘛庙,自成局面,遗世独立。他常写信告诉柔安,他是多么喜欢山谷的宁静优美,以及喇嘛僧的生活。年届五十五,又经过波折多变的一生,曾经是翰林院的翰林,嘉兴的地方官,孙传芳的高级顾问,可以说“对政治厌倦”了。孙氏被国民军打败,他逃到日本一年,对日本人敬爱天皇的作风非常感动。他们虽力求现代化,对过去却有一股怀念的精神。当时他把柔安交给她叔叔教养。一年半后,风险过去了,他回到中国,住在北京,游遍热河和整个长城区,又在山西待了几个月,读遍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还研究古雕刻、石碑和书板。
倦游归来,在西安住了一年左右。他一向沉默寡言,专心研究,和女儿住在一起,不屑于弟弟讨论生意。他还是家中的长者,吃饭时仍然坐首位,他宁可把俗务交由弟弟掌管,彼此没有别的话可谈。他对地方和中央政治都怀着一笑置之的态度,自觉是退休的官员,对下一代的闹剧没有什么好感,总觉得他们无药可救。他不参加社交活动,不久地方要人都知道他要永久告别政坛了,也就不再打扰他了。
他看不惯范林经商的态度,但却不说半句话。他最痛心的是家里的情形。当然,他看不起祖仁,虽然他接受了西方教育,却连一封中文信都写不好。也不只祖仁一个。杜忠对他谈论古典作品,简直是对牛弹琴。就他来说,大夫的第三代已经变成文盲了。大夫邸第三院,他父亲的藏书室已经布满了尘土。
现在他只关心自己的女儿,她是他唯一的希望和安慰。他们父女之间有一种独特的情感。他把一切传给她,教她书法的奥妙,陪她读唐诗,告诉她五十年前伟人的逸事,像曾国藩啦、张之洞啦、左宗棠和李鸿章啦,这些人的故事深深迷住了柔安。
前年夏天他曾经约一个年轻人到西安。小刘是他在孙传芳手下当官时认识的,他把他当作女婿的人选,因为小刘的古文造诣非常出色。他鼓励他到西安,虽没说要去见他女儿,不过小刘也心照不宣。但是小刘娇生惯养,从小受母亲的娇宠,连夏天也穿上毛衣,穿长袍。小时候他只要打一声喷嚏,母亲就给他加一件衣服,第二声又加一件,第三声又加一件,结果他摇摇晃晃,走都走不稳。九月一来,他母亲就把他房间的窗户封得死死的。柔安只看他一眼,便知道自己绝不会嫁他,甚至不肯看父亲的面子。后来小刘回上海,事情也就过去了。
去年秋天杜忠来到三岔驿,后来参观喇嘛庙,竟一见钟情。冬天他没有回去。当然三岔驿和丁喀尔工巴庙之间的峡谷被雪封住也是原因之一。干爽的空气,雪峰群中的山谷,博学和安详的气氛,使他觉得这是一个理想的隐居地。
丁喀尔工巴庙是寺院,也是大学,正在训练一千八百位年轻的喇嘛,有正规的课程,也有学位。他能和这些博学僧侣讨论佛理和玄学,中国其他地方的僧人很少有这样的修养,他们大多只会烧香念佛。这里的学生都须经过严格的推理和玄学训练,有些专攻医药,有些专攻汉藏历法。除此之外,还有特殊的体育训练,包括十一月晚上在阳台上站几个钟头。
他真想再看到他的女儿,她长得很快。和自己的骨肉谈天,总觉得心意深契。只要来喇嘛庙一次,她会喜欢的。而且,她今年夏天就毕业了,他心里盘算着未来的计划。有一天早晨他突然昏倒,自觉来日无多,忙写信叫她来。
马夫牵马走下山路。柔安说,下马步行可能舒服些。此刻寒风刺骨,夹着阵阵松香。小路穿过松林,笔直通向横切山谷的小溪。吊桥的另一端有一排石级街道,沿着密密的白平房斜向坡顶。庙宇的墙垣高五十尺,长两百尺,四边都是尖塔,由斜斜的地面高耸数百尺。一排宽石阶通向一个大平坛,边缘有石台,默祷旗插在上面,随风飘扬。
他们付过马资,进入庙宇的内院,问一个负责接待的僧人,三岔驿来的杜先生在哪里。
“你是杜先生的女儿吗?”僧人问她,“他要我们招呼你。”
柔安的父亲在这里受到学者的礼遇,也被视作喇嘛首领的贵宾。
“他是不是病得很重?”柔安用焦急的口吻问。
“不,不见得。来吧,我带路。”这个僧人虽然是藏人,却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他被选为接待人,这是原因之一。庙内传来僧侣祈祷的嗡嗡声。
庙院有一道侧门,通入一间两层楼的里屋,阳台向着铺石的院子。柔安心一直跳,口干,胸中充满复杂的情绪。她觉得有一点罪过,竟让父亲一个人住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他病情如何?是不是苍老了?
僧侣领他们爬上一道褪了色、有屋顶的楼梯。柔安停下来看看李飞,用手拢好他额上一撮散落的头发。
僧人掀起一块蓝布帘,说杜小姐来了。木窗关着,桌上摆了一盏银灯。李飞看到一个白衣老人坐在床上,正在抽一管白铜木烟,灯光映出白发和垂胸的白须。杜忠把铜烟管放在桌上,眼睛向他们这边露出炯炯的光芒。李飞退后一步,柔安冲向床前。
杜忠伸手把她拉过去,用低沉、愉快的声音说:“柔安,真高兴你来了。”
柔安咬咬下唇,强忍欲落的泪水:“爸爸,你好吗?”
“很好。前几天出了一点小事,我们待会儿再谈。我已经一年没看到你了。”
他的眼睛转向暗处伫立的陌生人。柔安马上说:“爸爸,这是李飞先生。他一直想认识你。”
杜忠诧异地端详这年轻人好一会儿。他猜一定是女儿的密友。他喜欢那双浓眉下清晰的目光和坦率的眼神。
李飞想起柔安的吩咐,就上前鞠了一个躬。他尽量注重礼节,给对方良好的印象。他用自信的口吻说出一段客套话。
“我早就想听听您的教诲,可惜一直没有这份荣幸。承蒙令爱带我来见您。”
“坐吧。”杜忠意外听到多年没听见的优雅辞令,便和颜悦色地说。李飞用“令爱”来称呼柔安,显得自然而庄重,不让人觉得太随便或太轻浮。
老人家和年轻人接着寒暄了几句。杜忠看出女儿和这位青年说话,眼中充满柔情。老人家谈兴正浓,思想也很活跃。他额上青筋暴露,眉毛边、眼皮上显现出深深的皱纹。他精神饱满,血色红润,看不出有什么病容。
他转向女儿说:“你们俩走了一天,一定累了。看过你们的房间没有?”
柔安和李飞转身离去。走到门口,父亲叫住她说:“叫厨师做一点菜,热几两米酒,送到楼上饭厅去。安顿好了,就来找我,我要和你谈谈。”
柔安十分钟就回来了。她父亲穿着她所熟悉的深蓝宽袖缎袍,坐在椅子上,脚上还是那双旧式布底鞋。
她看看房里的陈设。这是本楼的上房之一,木头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旧毯。墙上挂一幅丝底圣像,名叫“唐卡”,以工笔绘出佛教传奇的故事。角落里有一只铜制火盆和一只大铜壶。小茶几镶着精雕的画板,上面放一只大嘴的西藏茶壶,和几只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