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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三部曲-第2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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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张献忠只想灭绝忘恩的人类。他杀人后并不指望亲自统治人民,或者由傀儡来统治。他的疯狂行为局限在他自己的狂热里,其他方面他倒是正常的。他不想一面屠杀人民,一面建立“新秩序”。他杀别人,也自知会被人杀掉。他杀人狂笑,被杀的时候也大笑不已。

    张献忠爱乱杀人,所以他失败了。太平天国也一样,日本人也会是这样失败的。为了逃避占领区“新秩序”的恐怖,逃避日本人坚称的“乐土”,四千万难民放弃家园,逃向汉口新都,涌到内地去。

    战争会给人带来奇妙的改变。

    对于数百万难民,对于留在沦陷区的人,甚至对于住在后方,看到无数人群跋山涉水的人来说,战争代表一千种变化。没有一个人的生活不受移民、长期抗战和封锁的影响。很多人突然改变习惯、抛下熟悉的老家和舒服的日子,开始过路边原始的生活。有些人不幸远离了“文明”,有些人意外地发现了生命新的价值,发现人类缺少了很多东西也能活下去,生活的要件其实少之又少。还有人发现了真正的中国,发现四千年来伟大的平民特性,发现学校地理书上所读到的无垠土地、城市、高山、河流和湖泊。

    很多坐惯私家车的学生竟有力气跋涉一千里的高山和深谷。电灯换成幽暗多烟的油灯,密集的巷道房子和电车换成农舍和家禽场,暖气换成没有保温设备的房间和泥地,汽油味换成稻草味,冷气换成天然的山风和星空的奇景。连母鸡孵蛋都没看过的小姐发现她们若想吃鸡肉,就得用发颤的小手割破鸡喉咙,宰鸡拔毛;很多有钱人失去了家园和财产,很多人失去亲友,很多人遭受到刺心沥血的经验。有些父母买不起全家的船票,只好留下一两个大孩子,事后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有些父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孩被人推下太挤的帆船,掉入江心里。他们不得不继续前进,而这段回忆却永难忘怀。战争就像大风暴,扫着千百万落叶般的男女和小孩,把他们刮得四处飘散,让他们在某一个安全的角落躺一会儿,直到新的风暴又把他们卷入另一旋风里。因为暴风不能马上吹遍每一个角落,通常会有些落叶安定下来,停在太阳照得到的地方,那就是暂时的安息所。

    这段中国抗战史和所有伟大运动的历史一样,铭刻在这一代的脑海和心里。五十年或一百年后,茶楼闲话和老太太聊天时一定会把几千个风飘弱絮的故事流传下来。风中的每一片叶子都是有心灵、有感情、有热望、有梦想的个人,每个人都一样重要。我们此处的任务是追溯战争对一个女人的影响,她也是千百万落叶之一。

    丹妮变得太多了,碰面的时候老彭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到他的钱庄去,探知他目前正在对岸武昌替佛教红十字会工作。她的面孔消瘦苍白,眼睛比以前更深更黑。服装也换成简单的蓝布袍,在这个战时新都里,太“俏”是不受欢迎的。她穿着布衣,宽宽的袖子挂在身上,她觉得快乐,不仅因为她不想招人批评,也因为她已经感染了战区的气氛。穿上布鞋,她的步调也变了,她在武昌的泥沼地中走来走去,心中充满了升华和自由的感觉。

    不过改变的不只是她的外表。到汉口的路上,她一直很沮丧。玉梅看她白天躺在床上,身体好好的,心里却有病,好几个钟头不说话,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玉梅问她某些实际的问题,丹妮老是说:“有什么关系呢?”

    她总觉得自己一直在窥视别人的花园,想进去,却被无情地关在门外。宝芬和暗香的态度几乎像博雅变心一样使她难受。她以前被别的男人甩过,但是她和博雅的关系比较深,和她想进古老大家庭的梦想联结成一体。最后的打击不仅粉碎了她的希望,也改变了她对一切恋爱的看法。她再度失败,而且以悲哀的决心承认失败,不过她似乎也超越了爱情这一关。

    在惨兮兮的火车旅程中,她们一直没有睡好。进到汉口,她的精神似乎才苏醒过来。她们在武昌窄窄弯弯的石头路上行走,到古黄鹤楼山顶附近的“佛教红十字救难总部”去。老彭正忙着照顾伤患,听说她们来了,连忙冲出来。他以老友分别重逢的热情来招呼她们。

    “哦,彭大叔,你永远是好心的彭大叔。”

    “博雅呢?他没跟你一起来?”

    “别提他了。”她低声说,“我以后再告诉你。”

    “丹妮,你变了。”

    “是的,我知道我看起来像鬼似的。有什么关系呢?”

    “你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你完全变了一个人。”

    “真的?”

    “真的。”老彭隔着大眼镜打量她,“我在上海和你分手的时候,你很漂亮很活泼。现在你真美——真正的美。”他看看她含悲的黑眼睛。

    她苍白的面孔微红了:“我轻了不少。看看我的宽布袍。”她看着自己,笑一笑,却是疲惫的苦笑,“别说我啦。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知道,这是佛教红十字会。我们尽量照顾伤兵。我们缺乏人手,缺药品,缺钱,什么都不够。”

    她面色一亮,热心地说:“我来帮你,还有玉梅。”她抬头看看他,又说,“我要向你学。”

    “我很高兴。”老彭笔直地望着她说。他看得出来,上海的情绪已经改变了她,离开北平的时候,他看出她眼中有悲哀的表情,但是现在更深沉,脸上有一股安详的神色,使她充满成熟女人饱受沧桑的美感。

    他领她们穿过一间只有竹家具,没有保暖设备的会客室。这是附近的一座庙宇。几本佛教杂志搁在小桌上,墙上有木刻的花纹,叙述母牛转世的故事,劝人不要杀生。后面的天井有一间小图书室,一个信佛的富有人家住在楼下。他们穿过会客室到楼梯,爬上楼,老彭在不常用的阅览室里摆了一张卧铺。除了客厅传来的热气,房里并没有保暖设施。房门一开,就有一股冷风吹进来,但是老彭穿得很多,他说这样并不辛苦。窗户面对长江,望出去前面有棵大树,没有床。老彭的铺盖放在木地板的一角。地板没有加漆,灰灰的但很干燥。

    “这是一个豪华的房间,我一个人住太好了。但是,”他低声说,“楼下的人反对在这里安插难民。我一直想带几个人来,我们每天都推掉很多难民——因为地方、钞票和食物都不够。于是,喏——我自己一个人享受这个房间。”

    “我们若搬过来,有地方住吗?”丹妮问他。

    “我不知道该把你们安顿在哪里。”他说,“但是你们可以住在对岸,白天再过来。”

    他们下楼,旧楼梯在老彭脚下吱吱响。房子后门和寺庙相通,老彭带她们进入庙中大厅里。大厅和天井都住满难民。孩子们在冬阳下玩耍嬉笑,佛龛下到处排满被褥。很多难民用亲切的笑容招呼老彭。有一个母亲带着三个小孩挤在寺院的一角。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她向老彭打招呼,移动一下,仿佛要让出一角坐垫,就像女主人欢迎客人进屋似的。她的陶土锅放在一个小泥炉上。

    “你们还有米吧?”老彭问她。

    “是的,大叔,我们还够吃三天。”妇人微笑说。

    “两斤米你们四个人怎么能吃三天呢?”

    “我们够了,大叔,”妇人辩解说,“小家伙吃奶。我们很满足。”

    “你该多吃一点。我去给你弄些豆瓣酱,说不定还能找到几两腌萝卜,呃!”

    两个大孩子羞答答尽量掩藏他们的喜色。“来一些豆腐,大叔?”六岁的男孩说。

    “你们这两个贪吃鬼!”母亲大叫说,“你们简直像乞丐。”

    “你会吃到豆腐的。”老彭向那个孩子眨眼说。

    “他们是我们的难民。”他们继续往前走,老彭低声对丹妮说。

    “他们才来两天。庙里满了,不肯收他们。这可怜的妇人是老远由宣城来的,我自己负责照顾他们。我不忍看他们母子被赶走,负责人说:‘你若能替他们找到地方,就让他们留下来。’我劝楼下的人家答应让我跟他们住,他们不肯。哦,你看他们住的地方,又湿又有污水味,我打扫干净,让他们住,他们就待在那儿了。”

    三个人进入后厅,除了两边的十八罗汉,这里还有一个镀金的大佛,约莫二十尺高。难民的包袱、衣物、水壶、饭碗堆在雕像的石柱上,一个盘腿而坐的罗汉足尖上立着一个黑色的壶。几乎没有路可走,他们就站在门边。老彭和一个站在角落里的男人说话,玉梅则跪下来向佛像磕头。她两度站起来又跪下去,磕完三次头,她很高兴,走向孤零零的丹妮说:“你不拜佛?”

    “不,我从来没有拜过。”丹妮回答说。

    她抬起头,大佛半闭的双眼似乎由高处俯视她。也许她生性热情,过度敏感。她一定见过那种眼光很多次了,也许上个月的事情使她产生了空前的理解力。大佛眼睑半闭,露出同情、谅解的神情。那是熟悉人类一切罪恶和愁苦,千百年以来以若即若离的眼光俯视愁苦世界的神情。佛像雕刻创造了神秘的同情眼神,梦幻般暗示了平静的智慧,与其宽润肉感的唇部相配得出奇。面孔线条柔和,没有皱纹;肉感、安详,显得女性化,甚至母性化,充满热情,像基督教的圣母而不像救世主耶稣。大佛脸上有同情,眼里有智慧,安详中自有一股勇气。由于唇部显出充满情感的线条,他看起来更伟大,更有人情味了。丹妮看到佛像,感觉到它的威力,它简直像一个解事的妇人,俯视放荡、罪恶的男子。丹妮抬头看它,一时着了迷,仿佛她也能用同样谅解的表情来看生命说:“可怜众生!”也许这就是一切宗教的用意。佛像顶上的一块木匾上有几个镀金的刻字:“我佛慈悲。”她也是这间大厅里受苦的难民之一,佛像正慈祥地俯视她。她觉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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