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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不着。”
玉梅握住梅玲的手,放在她肚皮上。“你想是三个月还是四个月了?现在是十月。我是六月初结婚的,你怀孩子的时候是这样吗?”
“我说不上来。”梅玲低声说,“不过别担心。是他的孩子,我敢确定。”
她们两人都装睡,但是没有一人睡着。梅玲躺着,尝试去搜集一天杂乱的印象,然后又试着不去想它,只想博雅。少女的故事惊动了她,她自己的身世回忆也像离谱的梦境般重返脑海。然后她听到少女在她身边哭泣。
“你一定要多保重。”梅玲轻声说。但她已经知道自己绝不能抛下这位无助的少女。
第二天早晨,梅玲告诉老彭有关玉梅的事情,并把她介绍给他,他也觉得如果少女要跟他们走,他们不能拒绝。他说他会跟军官谈。
午餐后,梅玲随老彭去见那位军官。
“我一直替你们注意这件事,”他说,“日本人沿着两条铁路正向南推进,两条线路间有激烈的战争,日本兵也很多。整个地区都有我们组织的游击队。如果你一个人走倒十分简单,但是带着像这样的年轻小姐——”军官看看梅玲。
“是的,我负责她的安全。”老彭说。
“在郑州附近会碰到真正的战斗,我想那边的火车也不可能让平民使用。你何不走路到天津再乘船呢?现在那个方向日本兵很少,我可以安排骡子或草驴,还会给你我们地区的通行证,每一个重要的大站我们都能派向导给你。那条路安全多了,也快多了。”
军官的口气很诚恳。老彭看看梅玲,她曾告诉过他不愿再进入沦陷区。“我不怕打仗,”梅玲说,“我们若不走天津,要多少时间?”
“谁知道?”老彭说,“对我,这无所谓,反正我要去内地。你不是希望能尽快到达吗?”
梅玲点点头。
“那我们就走天津吧,只要两三天的时间。”
她似乎被说服了,但是害他脱离原来的路线,她觉得不好意思。“我若不跟你一道,你要怎么走法?”她问道。
“沿铁路直抵汉口。我们的军队很快会撤出上海地区。但是现在带你去上海是我的责任。”
“你能不能和他谈谈玉梅的事情?”梅玲低声地说。
老彭又转向军官:“有一个女孩子想跟我们走,行吗?”
“她叫什么名字?”
“玉梅,她在这里没有朋友。”
军官想了一会儿:“如果她叔叔回来,我该负责的。不过也许他死掉了。”
“拜托,毛司令。”梅玲开口说。
“毛同志。”军官纠正她。
“毛同志,她病了,在这儿又不快乐。我不能把她丢在这里。”梅玲央求道。
但是军官说:“我恐怕无法答应,她叔叔说不定会来找她。”
他们回来,把军官的决定告诉玉梅。她痛哭失声,听说他们要去天津,她说她认得路,也许甚至还能看看她自己的村子。
“现在你的村子也许一个人都没有了。”老彭说。
“没关系。老爷,小姐,让我跟随你们到任何地方。”
老彭被她的眼泪感动了,就对她说:“跟我来见司令。如果你在他面前痛哭,也许他会答应。”
她跟老彭过去,再度哭求,军官说:“你叔叔回来,我要怎么说呢?”
玉梅停止哭泣,她用农妇下了决心的语气说:“就算叔叔回来,他也无法养我。”
老彭把军官拉到一旁,告诉他少女的情况:“她需要人照顾,否则她会绝望。”
“你从现在起要照顾她?”军官问道。
“你若愿意,我可以签一张声明。”老彭说。
如此老彭签了一张声明,玉梅也签了一张,但由于她不会写字,就握住笔在他们写的名字外面画了一个圆圈。
“这是对的,我想,”军官说,“反正我们都是难民,有你照顾,算是她的幸运。更可能的,她叔叔已经死了。我只能给你们两头驴子,你们之中得有人走路。”
“我可以走,”玉梅说,此刻她的眼睛发亮,几乎美极了,“多谢你。”
“明天天一亮我就替你安排向导和牲口。”军官以结束一项会谈的音调对老彭说。
梅玲和老彭出去散步,留下的玉梅虽然孤单却很快乐。山风凉爽宜人,他们由庙门出去,沿着小路向前。
梅玲想起玉梅,就说:“我们不能留下她,她的遭遇曾经有千百位妇女碰到过。”
“我很高兴你想带她走,”老彭说,“我真的不了解你。”
“我们相互还没足够的认识,对不对?”梅玲体贴地笑笑说。
他的心智不禁停顿片刻。那夜博雅带她来,她的美丽就曾令他有点眼花。但是老彭并不年轻,女性美对他来说是浮浅而遥远的,是作为保护的帘幕,使人看不到其内在的自我。他认为第一次见面之后的头几天,正是对美女最艰难的考验。等我们挑剔些,不那么专心钦慕一个美人,我们就会发现她几个小缺点,笑姿或习惯,破坏掉最初完美的印象。我们通常在第三天就修正了对一个女人的印象,在我们的天平上有些人降下一点,有些则升高一点。就是这种无心的亲切,在时间中所显露的片刻心境和表情,而非脸上的比例——决定了我们更喜欢一个女人,或是对她减少好感。梅玲随他在这种山区旅行,身穿棉衣,已顺利通过了这些考验。她似乎烂漫天真,带有放纵的意味。她不像良好出身的女孩那样保守,然而当她对玉梅说话时,声音既热情、嘹亮又温柔,使得老彭喜欢她。他也感受到博雅说过的幻梦感,也许是由于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这时一阵风儿将头发吹到梅玲的脸上,她停下来整理。
“博雅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她问道,她的声音温暖又亲密,“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告诉我说。”
“我想是吧。”
“你对他看法如何?”
“我想他有聪明的心智,远超过一般人。”然后他又说,“可惜他和太太合不来。”
“她真该崇拜这种丈夫。”梅玲热情地说。
“他有他的缺点。他对她不忠心,一个男人必须对妻子忠心。”
“我知道,他舅母罗娜告诉我了。但是通常这都怪妻子不好,你不以为吗?”
老彭突然直言说:“你认为从他太太手中把他抢来,对吗?”
梅玲退缩了一下,“他告诉我你赞成。”她简短地说。
第166章 风声鹤唳(15)()
“在这种情况下,我赞成。”他回答说,“否则,我不会负责照顾你。我是问你自己想过没有,我们必须随时确定自己的行为没有错,不是吗?”
“做得对!”梅玲有点不耐烦地说,“要做得对总是如此复杂。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做对了,人们说你错。有时候你搞不清,就想做错事来确定自己做得对。我从未对博雅说过这些。但是你很和善,我可以对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
这种问题既突然又意外,老彭稍停下来看她。
“怎么?”他问道。
“因为博雅喜欢我,我就坏吗?因为男人通常都喜欢我?”
“世界上没有坏人,”老彭说,“没有坏人,也没有坏女人,我们不能乱评断。你若把博雅从他太太那儿抢过来,我想大家会说你坏。”
梅玲现在觉得,如果有人了解她,那就是老彭。和他在一起,她觉得很自在,和博雅却没有这种感觉。博雅也许会批评她,老彭绝不会。她想谈话,然而内心却感受到战栗。
“我猜博雅和你谈过我吧?”
“没有——只说他赞赏你——非常赞赏。”
“他说他赞赏我哪一点呢?”
“说你又甜蜜又纯洁。”
她笑了:“我告诉他我结过婚了。”
梅玲引导老彭来到一个阴凉的角落,在路边的一片密林旁。
“彭大叔,我们坐下来,”她敬爱地说,“在告诉他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你好心,你会了解的。我并不甜蜜,也不纯洁。以前我不在乎自己是个怎样的人,现在我在乎了——非常在意。我担心博雅也许会不谅解。我能告诉你吗?”
“当然。”
她要求老彭坐下,他顺从了。然后她自己坐在他旁边的岩石上,迟疑地说:“我说话的时候,你不要看我你对一个曾经和好几个男人同居过的女人有什么看法?”
“咦,那要看情形而定。”老彭说。
“如果一个男士爱上一个女人,她以前又曾和别人同居过,会不会有什么差别呢?”
“有些人不喜欢,你不能一概而论。”
“如果博雅知道我曾经和别人同居,你觉得他会有所不同吗?”
老彭低着头倾听,只说:“你是指由于你以前的婚姻?”
“不,我曾经做过人家的姘妇。”
她又停下来,偷看老彭严肃的面孔。然后她突然坚决地说出来:“是的,彭大叔,我做过姘妇。男人是否瞧不起姘妇?”她摇摇头,“哦,女人都是,所有女人都想正式结婚。但是有时候,她们做不到。我的第一次婚姻并不好,我只得逃走。我婆婆给了我六百元钱叫我走。我怎么办呢?我带了六百元钱到天津,在一家舞厅工作。我得赚钱生活,年轻女孩子做那种工作很自然又轻松。我对婚姻厌倦了,我有我的爱慕者,我很成功,也不去找其他的工作。我不必知道任何事,去学任何东西,只要年轻吸引人就行了,男人也只希望舞伴如此。我必须微笑,露出愉快的面孔——但那是工作的一部分。舞厅做事的女孩子就像一件公共的财产,谁买票,就得陪谁跳。跳舞对我来说很容易——她们都说我是好舞伴,我赚的钱是别的女孩子的两倍但是我讨厌它。后来有人开始给我钱,送我礼物,然后劝我别再跳舞,跟他同居。彭大叔,你会说这是错误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