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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站在窗前,三太子指了指教室的中间。
座位是连体的一条长桌,坐着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一个大一些,一个小一些,眉眼相似,一看就是亲兄弟。哥哥和弟弟把胳膊搭在桌上,目光炯炯地看着讲台前的先生,大声读着:我是中国人。
三太子道:“感觉到了吗?”
我点点头:“兄弟俩里有一个就是我们正在对抗的恶魔原型。”
轻月叹口气:“谁能想到若干年前的他,少年时代竟是如此清秀的孩子。”
“这里是什么年代?”我问。
轻月道:“看建筑风格,和说话的腔调,应该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奉天。”
“那是什么地方?”我疑惑。
“沈阳。”轻月说。
这里的时间很奇怪,呈跳跃式,正在念书的学生们,忽然下课钟声响动,一大群孩子在玩。我们站在孩子的旁边,默默注视。
我忽然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其实是那个变成恶魔的人的深层记忆。
我们到了他的心境,一个人的记忆就是这样碎片和模糊的,不可能拉成一条规规矩矩的时间线。
孩子中间起了冲突,弟弟被几个孩子欺负,摁在地上狂揍,还被喂着吃土。哥哥冲了进去,拼命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弟弟,挨了很多打,兄弟俩一起联手,把那些坏小子打跑了。
办公室里,老师狠狠地教育两个人,兄弟俩浑身是土,狼狈不堪,弟弟的帽子也坏了。老师拿出教鞭,狠狠打了两个人的手心。
哥哥看着弟弟的破帽子,心下晦暗,眼圈红了。
吃午饭的时候,哥哥小心翼翼拿出小包,里面是一块没吃过的饼子。弟弟吃完自己那份,饿的咽口水,哥哥把自己的饼子递过去。
所有的场景都没有声音,还是能看出两人深深的兄弟情。
弟弟只咬了一口,满嘴都是饼子渣,然后递还给哥哥,两人对视而笑。
很多年过去,哥哥和弟弟都大了些。火车站旁,汽笛声声,许多人大包小卷要登车,哥哥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学生服,戴着一顶学生帽,嘴唇上生出一圈淡淡的小胡子,他背着行囊即将远行。火车旁,父母姊妹亲戚朋友一起送他,哥哥哭了,妈妈也哭了。哥哥站在火车门的踏板上,目光远眺,他在找一个人,这个人并不在送行的人群里。
我们三人看到,在火车站一根廊柱下,弟弟探出头,偷偷看着随着火车远行的哥哥,哭的极为悲伤。
我设身处地去感知那个年代那个场景,切真的感受是历史电视剧和电影里所不能给的。历史的厚重和沧桑,只有站在这里,才能深切感受到。
场景跳跃,一切如水雾般朦胧,应该是很多年之后,火车汽笛响,一辆黑色的火车开了进来。随着大多中国旅客,下来的还有一些日式打扮的人,女人穿着和服,男人穿着西服,留着仁丹胡,车站一角软塌塌挂着一面膏药旗。
一个青年英姿勃发走下火车,不远处跑来一个同样年轻的青年,两人长得很像,互相打量着,捶着肩膀,然后紧紧抱在一起。
哥哥远行求学一朝回归,弟弟兴高采烈,兄弟两个多年未见,都已长大,可是那股子青春勃发的气势却依然还在。
当天晚上家里热闹欢腾,兄弟姊妹一大家围坐在一起。
我,轻月和三太子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一家的欢笑,虽然知道这只是记忆,可还是感觉到这一切富有生活气息的场景。
哥哥慷慨激昂,不知在讨论什么,他在父母面前拍着桌子,似乎在讲述自己的未来大志,在指点江山,评论时局。
大家都看着他,尤其弟弟,目光中充满了崇拜和仰慕。
哥哥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一些洋玩意,奇奇怪怪造型奇特的小东西,都是西洋风格,他一一发给自己的兄弟姊妹。最爱的弟弟得到了一顶样式新奇的帽子。
弟弟戴着帽子,特别高兴,戴在头上走来走去,我们看到帽子标签上的文字,轻月道:“是德国产的,可能是那个时候欧洲年轻人最流行的款式。”
弟弟戴着帽子辞别家里人,要到街上溜达一圈,显摆显摆。
他戴着帽子出去了,家里人继续围着哥哥,说着什么,气氛很热闹。
一夜过去,弟弟没有回来。第二天全家人都慌了,都出去找,这时有人上门找到了父母和哥哥,把他们带到胡同里。
胡同外围着一群人,在胡同口的地上趴着一具尸体,脸朝下,身上盖着破草毡子。
哥哥一看到这个死人,顿时双眼模糊,那是自己的弟弟。
他被人打死了,脑后血肉模糊,趴在地上,睁着眼,死不瞑目,似乎在憧憬美好的未来。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一念成魔()
在弟弟尸体旁,有人用歪歪扭扭的黑油写在墙上:戴日本帽就是汉奸,这就是汉奸的下场!
妈妈冲过去趴在弟弟的尸体上嚎啕大哭,爸爸站在那里,束着手一脸伤痛,独自垂泪。
这是大家子,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好几个,这些小孩子对着小哥哥的尸体哇哇哭。
周围围着一圈看热闹的,没一个上来帮忙,全在叽叽喳喳的议论,那口气像在说,汉奸,死了活该。
这时,远远过来一辆拉粪的车。拉车的是挑粪工,天见凉,可他依然穿着坎肩,露着黑黝黝的肩膀,戴着草帽,脚下是草鞋,拉着破车摇摇晃晃过来。
三太子轻声说:“来了。”
我和轻月对视一眼,心中一凛,三太子说的来了,指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心魔。
难道心魔是这个挑粪工?
挑粪工挤开人群,来到尸体前,指着尸体说了句话,我们揣测大意是,弟弟尸体上的破草毡是他披上去的,不能让这个年轻人暴尸在外。爸爸和妈妈含泪向他道谢,挑粪工拍拍后面的拉粪车,指指尸体,可以用拉粪车把尸体拉回去。
现在没人帮忙,弟弟的尸体不可能总在这躺着,也不是那么回事。爸爸只好同意,挑粪工大大咧咧走过去,一把抱住弟弟的尸体,像丢口袋一样放到车上。车上有好几个粪桶,车子一摇晃,里面洒出许多粪水,淋在年轻人的身上。
弟弟崭新的帽子上全是血,脑后是致命伤,粪水流在他的脸上。
妈妈看到这一幕大哭不止,一直沉默的哥哥忽然像发疯一样冲过来,一把抓住挑粪工的胸襟,要揍他。挑粪工看着他,慢慢掀开自己的草帽,露出下面的脸。
我们三人在旁边看着陡然一惊,这个挑粪工没有五官,只是一团黑影,身上充满了无数的怨念。就是现实中袭击我们黑暗恶魔的模样。
黑影凑在哥哥的耳边说了一句话,我们本来是听不到声音,可此时此刻却听到了这个黑影说的什么,他在说,弟弟是死在你的手里,你杀了自己的亲弟弟。
此时此刻,我才理解三太子的话,恶魔的心中还有一个心魔。
恶魔也同样会经历魔境劫。
区别在于修行人跨过魔境劫,明白真如常在的道理,自己就是自己。普通人在魔境劫前屈服逃避,过不去这道坎,成为内心永远的纠结。而恶魔则是把魔境做真,把现实做妄,完全混淆了真妄区别。
恶魔心中藏着心魔,所有的起因,在于他弟弟的无辜惨死。
这件事找不到具体的罪魁祸首,心魔蛊惑下,哥哥把所有责任都背在自己的身上,如果他不拿那顶帽子,弟弟就不会死。可我们都知道,那顶帽子不是什么日本帽,是欧洲青年们最流行的一种帽子,被愚民当成了日本帽。
其中因果,其中的是是非非,让人吞不下吐不出。
我们只是外人,哥哥是当事人,此时的悲恸之感我们能理解却无法体会到。
其后战火纷飞,哥哥投笔从戎,参加军队,背起了枪,在父母含泪的告别中远行,他到了第一线的战场。炮火隆隆,飞机轰炸,坦克铺路,城市变成废墟,双方军队在街头艰难攻坚,死尸成堆,白骨如山,哥哥一身硝烟,坐在沙袋后面,摸索着手里的一张照片。
那是很多年前,他和弟弟在照相馆的合影。
照片纸面泛黄,弟弟是个半大的孩子,目光青春而炽热,哥哥站在旁边,一只手抚着他的肩膀。
哥哥满脸都是黑土,表情一动未动,而双眼中涌出泪水,顺着脸颊流淌。
身边是死去的战友,都是和他一样的年轻人,没有一个活着。沙袋外不远,街道的那一头,日式坦克车隆隆开过来,日本士兵以战术队形前进。
哥哥拿起枪,看了一眼照片,把枪头抵在自己的下巴上。
我们三人站在沙袋上。三太子面色未动,而眼中尽是悲悯,轻月则微微垂下眼帘,他可能是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赖樱,联系到如今的场面,感到一丝沧桑和凄凉。而我的心中,则和三太子一样,此时最多的不是对恶魔的怨恨,而是对恶魔的悲悯和慈悲。
人生而为人,又怎样一念成魔。
由嗔生怒,由怨生恨,一个怨字,道尽天下魔心。
哥哥扣动扳机的瞬间,一只手抓住他。他抬起头,看到挑粪工站在他的面前,紧紧掐住他的手。挑粪工依然是一团黑影,五官不清,充满了负能量。
“他的记忆到这里,开始模糊了。”轻月说:“生与死之间,他逃避了很多东西,很可能用假记忆进行填充。”
“继续看吧。”三太子说。
下一秒钟,场景抖动,哥哥穿上囚服,被抓进了监牢。漫漫无期的监狱生活。直到有一天,他换了身衣服,被押上闷罐卡车。我们所看到的场景只能是存在他记忆里的,他在闷罐卡车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我们也就无法得知,他是怎么走过这段路。
这段记忆是模糊的,也是短暂的,还经历了火车,等他重见天日的时候,看到自己在深山老林,也就是我们所在的这片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