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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服不服?到底服不服?”老鲁的手一会儿上抬,一会儿放松。“今天要是不服,非整死你不可!”
每次上抬,朱二宝的脑袋总要配合默契地“嗵”一声撞在墙上,虽然老鲁手下已经留有余地,但痛楚仍然不小,所以满脸痛苦的表情看上去极为逼真。
走廊上的日本兵停下脚步,“哗啦”一声打开玻璃窗,本想凶神恶煞般大声叱骂一番,但凑近窗口仔细一看,脸上顿时阴转多云,探着脑袋饶有兴致地观赏起来。
“他的,什么的干活?”一名士兵瞪眼问道;他是个长相凶恶的年轻人,一眼看去很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太君,他的,抗日分子的干活。”老鲁仰面答道。“点灯不亮,炒菜不香,不是好油。”
“唔,开飞机,大大的好,大大的好。”另一名士兵听得似懂非懂,笑哈哈地点点头;这厮满脸浓重的胡须,五官深藏其间,俨然天机不可泄露之势。
“滚一边去!”老鲁松开手,一脚踢翻朱二宝。
两名枪兵看看再无下文,多少有点失望,大喝一声“统统的睡觉”,随手关严玻璃窗,顺着走廊慢吞吞地离去。
“朱二宝,委屈你啦。”老鲁拍拍朱二宝的肩膀。
老鲁的面色很黑,黑中又泛着些红,一望而知以前肯定在乡间干过农活。单就相貌来看,令人很难猜出其精确的年龄,说三十来岁也好、说四十来岁也好,似乎都挺靠谱。
“哎哟,我的脑袋都快撞晕了。”朱二宝揉着额头哼哼道。
“没办法,这是必要的牺牲嘛。”老鲁摸出口袋里的扁铁,蹲下身继续凿挖铺板。
是啊,要想逃出野川所这一魔窟,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现在最关键的是计划有无破绽、工具是否有效、会不会被枪兵发现、是否中途遭受意外等等,一切的一切,到目前为止仍属悬念!
号房内鸦雀无声。
刃口到处,干燥的木屑爆裂四溅,老鲁呆望着这些飞迸的碎屑,回想起这几个月来所有险恶的遭遇,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恍然如梦,往日的一幕幕情景如气泡翻腾般再度重现在眼前。
老鲁记得很清楚,自己被捕的那一天,恰好是一年一度的“立春”……
一、举起手来
阳光有气无力地透过光秃秃的行道树,在路面上洒落一层稀薄、凌乱的光斑。按节气来说,今天恰逢“立春”,可阴冷的程度却一点也不比严冬客气,借用一句文绉绉的话来说,正好叫作春寒料峭。
老鲁顺着护龙街一路行去,暗忖这般萧杀的街景,就四一年这种凶险的年份来说,马虎点说恐怕已算平和,除了偶然飞驶而过的三轮摩托不免使人心头一凛,提醒你现在苏州城的真正主人,是那些似乎急着去投胎的日本军人。
越靠近南门,街景越发荒凉。老鲁拦住一名行人问路,打听盘门裕棠桥怎么走,行人指点说,右转朝着瑞光塔的方向走不远便到。老鲁回过头来,与不远处一名中年男子对接一下眼神后继续前行——身后的那位老兄身穿灰蓝色棉袍,头戴呢帽,腋下夹着一只蓝布包袱,看上去像是一名小心谨慎、随时防备着被掉下来的树叶砸开脑袋的烟纸店老板,一路上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老鲁身后。
一路前行来到护城河边,远远地便看得到大名鼎鼎的吴门桥的身影。按说这座由花岗石砌筑的单孔拱桥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但四年前就在这座古桥上发生过一起震惊江南的凶案,一下子便出了名——被鲁迅骂出名的原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因阻拦日本兵对中国妇女施暴而在桥头惨遭枪杀——苏州西抱太湖,北枕长江,当年伍子胥相土尝水、象天法地建城于此,距今已有二千五百年的历史。古城虽然历代饱经战乱,但基本上还保持着“河街相邻”的水城格局,向来以物产丰饶和园林古迹而名满天下,只是近年饱受日寇铁蹄蹂躏,“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美誉早就名不副实,说是人间地狱恐怕更为恰切。
老鲁站在桥头,眼望滔滔东流的古运河水,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喂,老兄,叹什么气啊?”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叫唤。
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四、五个壮汉,正摇摇晃晃地围拢而来。老鲁一惊,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亮铮铮的铜质皮带扣。宽板皮带的后面,掖着一把带鞘的匕首。
这几个人全都是短打扮,但款式和面料显得比较时髦,一个个面相凶狠,身形粗蛮,走起路来像螃蟹那样不可一世。为首的汉子满脸横肉,一对眼睛像两只不甘寂寞的田螺那样鼓得老高,而鼻子却羞答答地不肯抛头露面,再加上一张嘴巴阔得没了王法,基本上不用描画,已经像极了城隍庙里的泥塑小鬼。
“干什么,想牵牲口①?”泥塑小鬼大喝一声,两只田螺呼之欲出。“再敢动一动,老子立马种你的荷花②!”
①黑话,动用武器。
②黑话,将人投水溺毙。
“各位弟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老鲁手离开腰,面色也镇静下来,“你我既不相干,何必出挺①呢?”
①黑话,为难他人。
“听口音,老兄是无锡人?”那汉将脸上的横肉放平些许。
“没错,打无锡来。”老鲁点点头。
“那好吧,看你老兄也是码头上跑跑的人,我就跟你扛竹竿进城,直来直去吧,”那汉双臂抱在胸前,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会儿眼看就到饭口了,可我们弟兄的酒钱还没着落,你看是不是就手请个客呢?”
老鲁松了口气,终于明白这几个家伙不过是附近的地头蛇,也许是正巧路过,也许是存心守在这僻静的所在专事敲诈勒索的勾当。顺便瞥一眼身后那位头戴呢帽的男子,此刻早就停止脚步,站在桥下一个理发摊边看摊主给一个老头剃头,装作排队等候的样子,但眼角却时刻留意着桥上的动静。
“在下姓潘①,请三老四少多多指教。”老鲁边说边将袖口内卷,同时把内衣的左襟也向内翻卷——这两个“挂牌”动作,已经明确无误地表明了清帮弟子的身份。
①清帮为翁、钱、潘三位祖师所创,入帮者不论何姓,一旦入帮,均被视为潘氏后人。
泥塑小鬼将老鲁上下打量,只见面前的汉子身板壮实,头戴一顶深褐色的宽沿礼帽,身穿缎子面料的玄色对襟夹袄,下套一条肥大的花旗布裤子。就眼下这身打扮来说,多少有点不三不四,显得有点匪气,又有点土气,给人的印象有点像一个白相得不太灵光的白相人。
“老大是本姓潘还是出门姓潘?”那汉忙问。
“沾祖爷灵光,头顶一个潘字。”老鲁双手抱拳。
“老大烧的是哪炉香?”那汉继续“盘道”。
“在下头顶二十二炉,手烧二十三炉,脚踏二十四炉。”老鲁从容道来。
“在下头上也顶一个悟字①,你我原来是同参兄弟啊,失敬失敬。”那汉也拱了拱拳。
①清帮传承的字辈。
“幸会,幸会。”老鲁哈哈大笑。
其它几人离远了一些,看出敲不成竹杠,多少有点失望。
“敢问老大,贵帮共有多少船?”那汉并未全信,摆出了继续“盘海底”的架势。
“一千九百九十只!”老鲁迅速答道。
“打的是什么旗?”
“进京百脚旗,出京杏黄旗,初一十五龙凤旗,船头四方大红旗,船尾八面威风旗。”
“船有多少板?板有多少钉?”
“板有七十二,谨按地煞数;钉有三十六,谨按天罡数。”
“有钉无眼什么板?有眼无钉什么板?”
“有钉无眼是跳板,有眼无钉是纤板。”
老鲁虽然对答如流,但说到这里开始有点心虚,暗自担心下面接不上来必露马脚,灵机一动,马上以攻为守,笑嘻嘻地反问道:“请教老大,什么板无钉却有眼?”
“什么板无钉却有眼?”那汉一楞,沉吟着乱翻白眼。
“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呗。”老鲁哈哈一笑。
一句胡搅蛮缠的俏皮话搅散了紧张气氛,所有人都讪笑起来。
“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万望老大见谅。”那汉这次倒是确信了。
“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老鲁继续打哈哈。
“这样吧,今天我请客,一起去火山窑子红红面孔①,就当是给老大赔罪。”那汉建议道。
①黑话,火山窑子指酒馆饭店;红红面孔指喝酒。
“不用了,老大的美意心领了,”老鲁连忙推却,“我约好十二点钟跟朋友见面,实在耽误不得。”
“既然这样,老大请便吧。”那汉正好就坡下驴,闪开身让出路来。
“那就后会有期了。”老鲁再次拱手,头也不回地走下桥去。
苏州不愧是座水城,果然名不虚传,水道纵横,四通八达,转来转去到处是桥,这会儿才下吴门桥,裕棠桥已遥遥在望,远远看去,桥堍下面果然泊着一艘茶舫。
戴呢帽的男子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茶舫长约一、二十丈,宽约六、七丈,但久经日晒雨淋,油漆早已剥落,看上去显得有些破旧,庞大的身躯停靠在河滩旁,乍看之下很像是陆地延伸出来的部分。老鲁定睛一看,只见船头顶篷上迎风招展的杏黄色招幌,明明白白地写着“海棠春茶馆”五个大字,立即放慢脚步,迅速将桥上桥下的周边环境扫视一遍,特别是桥堍下的两边河滩,看得尤其仔细。
头戴呢帽的男子像变戏法一样从腋下的包袱里拿出几本旧书,将包袱皮摊在地上,在路对面就此摆开了旧书摊。老鲁隔得远远地与其最后交接一次眼神,转身走下桥堍,踏着跳板登上船头。
舱门口的伙计正无聊地望着河水发呆,见了老鲁连忙上前招呼,点头哈腰地连说“里边请”,在临岸一侧的一张空桌上用抹布形式大于内容地划拉了几下,拖过板凳请客人入座。
老鲁没有理会,自己在临水一侧的窗边选了张空桌坐下。
船舱内分两行摆放着十几张桌子,分坐着七、八位茶客,一个个神情散淡,悠闲自在地抽烟、看报、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