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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号房里此起彼伏地响起短促有力的报数声,一股莫名其妙的紧张气氛全面弥漫开来,孟松胤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起来。
“咣铛”一声响,六号房的大门洞开,几名身穿军服的狱官走了进来,手上全都拎着木棍,孟松胤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门外的走廊里还站着好几位狱官和持枪士兵。
“起立!报数!”当头的狱官大叫道,孟松胤认出就是昨天送自己进号房的那名矮胖少尉。
“一、二、三、四……”气壮如牛的报数声响彻号房。
可是,报到“十二”的时候,接下来应该是“十三”,不知怎么搞的,也许是紧张过度,有个倒霉蛋也跟着报了个“十二”。队伍一下子卡住了,紧张气氛越发严重。
矮胖少尉不打二话,抄起木棍朝那倒霉蛋劈头盖脸一阵乱打,连打了六、七下才算罢休,同时大声命令:“再报!”
这一次总算顺利过关,少尉阴沉着脸去外面的天井里检查了一圈,没发现什么问题,径直走出号房,大铁门重新锁上。
“刚才是哪个混蛋报错数的?”走廊里的脚步声还没完全离去,龙头已经像屁股被烫着了一样弹跳起来,窜到队伍的末端恶狠狠地问道。
大家的目光对准了一个身材瘦削、脸色黑黄的少年。
那小子苦着一张脸,正一手揉胸口、一手揉脑袋,看来刚才那几下的份量着实不轻。
“小江北,你个狗娘养的,已经是第二次报错了吧?”龙尾伸手就是一个耳光。
那位被称为小江北的少年动也不敢动,垂着脑袋甘受处罚。
“下次再这样,我他妈把你的狗蛋敲碎!”龙尾加上一脚,把少年踢翻在床板上。
“自己打二十个耳光。”龙头皱着眉头命令道。
小江北躬身而立,开始严肃而认真地抽打自己的面孔。
孟松胤暗想,这个看似简单的报数规定,其实就是一种巧妙的心理折磨,压力越大,再简单的行为也会出现不可思议的差错。这种军事化管制的形式,天天一大早就给你上一道弦,免得你以为坐牢仅仅是屁股的任务,平心而论,确实不失为一大高招。
八、危险的气息
齐依萱奇怪地发现,小李和小王基本上足不出户,除了吃饭的时候和父亲聊几句无关紧要的家常,平时总是无声无息地呆在厢房里,不知道究竟在干什么。
齐弘文认为,日本人从中国抽调青年人去日本做工的可能性确实非常大,因为近年穷兵黩武,急速向太平洋区域扩张,国内的学生、工人、渔民等全都应征入伍,军工生产也面临困境,而大量具备一定素质的中国青年只要稍加培训即可为其所用,而且使用成本接近于零——没想到,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油瓶那么巧,这件事让孟松胤阴差阳错地遇上了,早知道会有这么糟糕的结局,当时说什么也不让他去冒这个险了。
齐弘文最近整天守在书房里,看上去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收音机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闭,似乎是在等侯什么重大的消息。
有时候去厢房送水,齐依萱惊讶地看到,小李和小王天天闷在屋子里所做的事,竟然不是下象棋便是打纸牌,最多也就是出去买几份报纸回来看看。但是,但凡门外稍有动静,他俩便立即警觉起来,暂停手头的棋牌竖耳辩听。有一次,一名东吴大学的校工来给齐弘文送信,俩人当即跳起身来躲在窗后,右手插在胸前像是随时准备掏枪。
齐依萱实在忍不住好奇,又向父亲打听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齐弘文严肃地叮嘱道,不要再打听了,这不是女孩子家应该过问的事,顺便又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几天之内即将搬家。
“搬家?”齐依萱简直惊呆了。
“搬到僻静点的地方去住一阵,”齐弘文尽量显得轻描淡写,“你也稍微准备一下,可能说走就走。”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齐依萱有点明白过来,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这个你先不要管,”齐弘文的口吻非常奇怪,“日后,万一……我是说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你最好的去处是爷爷奶奶家,千万不要再留在苏州城内,明白了吗?”
齐依萱当然不明白。
爷爷奶奶远在吴江乡下,去那里干什么?难道是避难?
“别担心,爸爸无非是多做几手准备,”齐弘文改用轻松的口吻安慰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
齐依萱越想越害怕,但父亲又不想透底,不知道这件没头没脑的奇怪事到什么时候才能一见分晓。
更为奇怪的是,本来一直在滚绣坊内探头探脑的小特务,突然像秋风下的落叶一样,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几天里,齐依萱一直在考虑是不是应该为孟松胤做点什么。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位闺中密友萧碧云的父亲,听说是位戒烟局的局长,据称在黑白两道都极兜得转,跟日本人的关系也非常近,常人办不了的事,他都能办到。
一个雨天的下午,齐弘文终于穿戴整齐出门而去,齐依萱一看是个机会,拿起一把雨伞也悄悄溜了出去。
来到萧碧云家,把事情简单一说,萧碧云也挺着急,忙说现在就陪你去找我父亲。
萧碧云留着短短的头发,戴着一付沉甸甸的眼镜,平时特别爱看鸳鸯蝴蝶派小说,以前跟孟松胤也见过几面。
戒烟局位于观前街上的承德里,只是一幢不大的青砖小楼,要不是门口站着一名身挎盒子枪的缉私队烟丁,真让人误认为只是殷实人家的私宅。
“戒烟局开烟馆,大概也是天下第一奇景了,”萧碧云苦笑着说,“看到旁边的那间烟馆了吗?那可是苏州最大的烟馆,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地方越占越大,最后把戒烟局挤到角落里去了,哈哈,真是极大的讽刺啊。”
“唉,这年头什么东西都缺,就是不缺这玩意儿,”齐依萱感叹道,“醉生梦死的人真是越来越多啊。”
确实,沦陷以来,烟毒愈演愈烈,日军可谓一举两得:一方面可以消蚀民众的反抗意识,一方面可以大肆敛财弥补军费开支,而各级官吏更是乘机自肥,大赚特赚昧心黑钱。
战前的民国政府有个设想,名曰“六年禁烟”,计划在六年之内分批传戒烟民,直至彻底禁绝,没想到沦陷后流毒变本加厉,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更滑稽的是日本人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制定了一个“烟民登记领照暂行法”,规定烟民必须领取“戒烟”执照。比方说,缴费三元,半年换发一次的“甲照”,可在家中吸食;缴费一元的“乙照”,只可在“戒烟所”吸食;无照私吸的,被抓住了罚款吃官司。于是,苏州城内一下子冒出了一百多家挂羊头卖狗肉的“戒烟所”,各级贪官污吏大发横财。
“大小姐,萧局长不在办公室,在隔壁吹箫呢。”烟丁看到萧碧云后讨好地招呼道,朝旁边的“戒烟所”一呶嘴。
“哼,成天就知道抽、抽、抽。”萧碧云不满地咕哝道,拉着齐依萱折向门口挂着厚门帘的戒烟所。
齐依萱首先看到的是大门两旁的一付对联:“重帘不卷留香久,短笛无腔信口吹”。一掀门帘,一股怪异的浓香顿时扑鼻而来,只见大堂上排列着几十只烟榻,几乎每只烟榻上都躺着烟客,烧烟匠穿梭往来伺候客人,而瘾君子们则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与女招待调情说笑,看上去一派兴隆景象。
“哎哟,大小姐来了,”一名烧烟匠看到萧碧云后马上迎了上来,“局长在雅间里,我带你去。”
齐依萱这才看到,大堂后面还有数间装饰得极为精致的包厢,推门进去,只见烟榻上横卧着一名光头、酒糟鼻子的矮胖老男人,正是以前见过几次的萧碧云的父亲,连忙礼貌地叫了声“世伯”。
局长的身边半躺着一位长相妖娆的女招待,见状识趣地退了出去,随手关上包厢门。
“爸爸,齐依萱有点要紧事想托你帮忙。”萧碧云半是央求半是命令。
“呵呵,什么事啊,只要我办得到,闲话一句。”局长非常客气。“来,坐下来慢慢说。”
齐依萱忙将孟松胤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心里其实已经做好准备,猜想这位局长十有八九会面色一变,就像一表三千里的表舅那样,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也似。
“小事情,小事情,闲话一句。”没想到局长居然满口应承。“只要是关在梵门桥弄里的宪兵队,那就没问题。放心吧,要是没旁的事,我保他明天回家。”
“真的?”齐依萱惊喜地叫了起来,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简单。
“这样吧,你们俩先回去,我下午去一躺宪兵队。”局长半坐起身来爽快地说道。
“我爸爸三教九流的人都爱结交,宪兵队里有不少老关系,跟日本人也说得上话,”萧碧云得意地说,“日本人也得靠我爸爸帮他们赚钱,所以多少应该买点面子。”
齐依萱礼貌地告退,回家的路上,直庆幸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顿觉脚步轻松,眼中看到的全是希望。
但是,这份阳光明媚的心情一回到家就被彻底打破了。
齐依萱没敢告诉父亲自己出去找萧家父女的事,只说一直呆在家里闷得慌,随便出去转了转。
齐弘文倒是没有责怪之意,但匆匆说出了三句令人目瞪口呆的话:准备搬家!今天就搬!现在就搬!
所谓的搬家,其实无非是收拾一些换洗衣服和锅碗瓢盆,齐弘文额外又整理了一箱化学典籍,其它东西一概不带,加上小李和小王,四个人一人一辆黄包车便全部搞妥。
黄昏时分,四辆临时叫来的黄包车先后走出滚绣坊,朝城北方向一路跑去。
新居位于城外的山塘街四百二十五号,外表看上去破破烂烂,其实还是一套很有来头的明清府第,据说曾是一位大盐商的私宅,不过现在却居住着十几户人家,齐弘文选择这样的地方,显然是看中了它独特的地理环境。
山塘街东起阊门,西至虎丘,长约七里,相传为白居易所建。整条长街依河而筑,自古以来便是南北客商的聚集之处,连《红楼梦》开首也把阊门、山塘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