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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姐,你还需要什么吗?”翠莲问。
“不,谢谢你。”翠莲走了。江雨薇仍然伫立在窗口,看着下面的大理石像,看着远处的山月模糊,倾听着鸟鸣蛙鼓,倾听着松涛竹籁。她一直伫立着,沉溺于一份朦胧的眩惑里。然后,她想起了手里紧握着的书本。把书抛在床上,她扭开了床头的小灯,一张纸忽然从书本中轻飘飘的飘了出来,一直飘落到地毯上,她俯身拾起来,那是一张简单的、速写的人像,只有几笔,却勾勒得十分传神,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出来,画中的人物是耿克毅,在画像的旁边,有一行已经模糊不清的铅笔字,写着:
“父亲的画像
小儿若尘戏绘于
一九六三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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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在晚餐的桌子上,江雨薇再度看到了耿克毅。因为耿克毅上下楼不太方便,这餐桌是设在二楼的大厅中的。厅上的灯几乎完全亮着,经过特别设计的灯光一点也不刺目,相反的,却显得静谧而温柔。在这水红色的光线下,老人的脸色看起来也比医院中好多了,他面颊红润,而精神奕奕。
“你喜欢你的房间吗?雨薇?”他问。
“对我而言,那是太豪华了!”江雨薇由衷的说,想着那柔软的床,那漂亮的梳妆台,以及那专用的洗手间。“我一生从未住过如此奢华的房子,即使是在我父亲尚未破产时,我也没住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该有个好好的环境,让你来看书,及做梦的。”老人温和的说,打量着江雨薇,她已经换掉了那件讨厌的护士衣,现在,她穿的是件套头高领的黑色毛衣,和一条红色的长裤。衣服是陈旧的,样子也不时髦了,但,却依然美妙的衬托出她那年轻而匀称的身段。
“做梦?”江雨薇淡淡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是爱做梦的那种女孩子?”“在你这年龄,不分男女,都爱做梦。这是做梦的年龄,当我像你这样年轻时,我也爱做梦。”
江雨薇的眼睛暗淡了一下。
“哎,我想我是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来做梦了!这些年来,我唯一的梦想,只是如何让两个弟弟吃饱,如何能按期缴出他们的学费。”“现在,你该可以喘口气了,”老人深思的望着她,拿起一瓶红酒,注满了她面前的一个高脚的小玻璃杯。“只要我活得长一点,你的薪水就拿得久一点,不是吗?来,让我们为了我的‘长寿’喝一杯吧!”
“不行!”江雨薇阻止的说:“你不能喝酒!”
“帮帮忙,这只是葡萄酒呀!”老人说:“暂时忘掉你特别护士的身分吧!来,为了欢迎你,为了祝贺我还没死,为了——预祝你的未来,干了这杯!”
“我是从不喝酒的。”“那么,从今天,你开始喝了!”
“好吧!”江雨薇甩了甩长发:“仅此一杯!”她和老人碰了杯子:“为了——你的健康,更为了——你的快乐!”她一仰头,咕嘟一声喝干了面前的杯子。
老人瞪视着她:“天哪,你真是第一次喝酒!”
“我说过的吗!”老人微笑了,他啜了一口酒,开始吃起饭来。江雨薇望着餐桌,四菜一汤,精致玲珑,她吃了一筷子鱼香肉丝,竟是道地的四川菜!她笑笑,说:
“我以为你是北方人!”“我是的,但是我爱吃南方菜,李妈是个好厨子,她能做出南北各种的口味,还可以同时做出三桌以上的酒席。以前,当我们家热闹的时候,有一天招待四五十个客人的时候,所有的菜,全是李妈一手包办!”
“为什么现在你不再招待客人了?”江雨薇问,她无法想像,假如没有她,这老人孤独一人进餐的情形。
“自从……”他再啜了口酒,面色萧索,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自从他走了之后,家里就不再热闹了。”
她盯着面前这老人。“何不把‘他’找回来?”她用稳定的声音问。
他惊跳,筷子当的一声掉在桌子上,他的目光尖锐的捕捉了她的,他的声音冰冷而颤抖:
“你在说什么?把谁找回来?”
“你的儿子,耿先生。”她说,在他那凶恶的眼光下,不自禁的有些颤栗,但是,她那对勇敢的眸子,却毫不退缩的迎视着他。“我的儿子”他怒声的咆哮:“难道你没看过我那两个宝贝儿子?他们除了千方百计从我身上挖钱之外,还会做什么?把他们弄回来,好让我早一点断气吗?”
“我说的不是他们,”江雨薇轻声的说:“是你另外一个儿子。”“另外一个儿子?”他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不是鬼话,”她低语,声音清晰。“你那个最心爱的儿子——若尘。”这名字一经吐出了口,她知道就无法收回来了。但是,室内骤然变得那样寂静起来,静得可以听到窗外的风声,可以听到远处的汽笛,可以听到楼下自鸣钟的滴答,还可以听到彼此那沉重的呼吸声。江雨薇紧张的望着餐桌,她猜想自己已经造成了一个不可挽救的错误,她不敢去看那老人,不敢移动身子,这死样的寂静震慑住了她,她觉得背脊发冷而手心冒汗。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那老人开口了,他的声音严厉、冷峻,而带着风暴的气息:
“抬起头来!江小姐!”
他又称她作江小姐了。她遵命的抬高了下巴。
“看着我!”他命令的低吼。
她转眼看他,他眼色狞恶而面色苍白。
“你知道了一些什么?快说!”他叫,像个审问死囚的法官。她悄悄的取出了那张一直藏在身边的画像,不声不响的递到他的面前。他低头注视那画像,像触电似的,他震动了一下,立即双手紧握着那张薄薄的纸。
“你从什么地方找到它的?”他的声音更严厉了。
“它夹在我取走的那本书里。”她低语。
他沉默了,低下头去,他又注视着那张画像。慢慢的,慢慢的,他脸上那份狞恶的神情消失了。他靠进了椅子中,脸色依然苍白,眉梢眼底,却逐渐涌进一抹迷惘与痛苦的神色,他咬了咬牙,又摇了摇头,低声自语:
“是的,我的儿子,一个最心爱也最痛恨的儿子。是的!他是我的儿子!”“我早该看出来的,”江雨薇那直率的毛病又犯了,完全没有经过思考,话就冲口而出。“他和你那么相像,我早就该看出来的!”“什么?”老人怪叫:“难道你见过他?!”
“哦……我……”江雨薇吃惊的张开嘴,立即不知所措了起来:“我……我……”“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说!”老人凌厉的问。
“我……我……”她仍然在犹豫着。
“说呀!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么多,还想保什么密?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在……”她垂下眼睛,终于瑟缩的说出口来:“医院里。”
“医院里?”老人惊异的叫。
“是的,医院里,和医院门口,”她的勇气回复了,抬起眼睛,她直视着耿克毅:“他曾三次去医院打听你的病情,他不愿给你知道,只是远远的等着我!他要求我不要让你知道他来过,但是我说漏了嘴。是的,耿先生,我见过你这个儿子!我不了解你们父子间发生过什么摩擦,但是,我要告诉你……”她推开了面前的饭碗,她几乎什么都没吃过。站起身来,她定定的看着耿克毅,一种她自己也不了解的激动使她眼里充满了泪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要把他找回来,因为,他是在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关心而爱你的人!”没完,她掉转了身子,迅速的离开了餐桌,冲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她在房中停留到夜深,没有人来理会她,也没有人来打扰她,她似乎被这个世界所遗忘了。整晚,她心神不定而情绪紊乱,她懊恼而颓丧,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事情?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卷入别人的家庭纠纷里?她愤怒,她不安,她自怨自艾……这样,到深夜,忽然有人轻叩着她的房门。
“是谁?进来!”进来的是李妈,堆着满脸的笑,她捧进来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两片烤好的面包,一块奶油,两个煎蛋,和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老爷要我送这个给你,江小姐。”李妈笑吟吟的说,她的眼光那样温和,而又那样诚挚的望着她。“他说你晚饭什么都没吃。”“哦!”江雨薇意外的看着面前的食物,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那烤面包和煎蛋的香味绕鼻而来,使她馋涎欲滴。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
“快吃吧,待会儿就凉了!”李妈慈祥的说,像个溺爱孩子的母亲。江雨薇身不由己的坐进椅子里,拿起面包,她立刻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丝毫也没有顾虑到“斯文”及“秀气”,她已快要饿昏了。李妈微笑的望着她,又说:“老爷还说,请你吃完了,到他房里去一下,因为他自己不会打针。”
“啊呀!”江雨薇满嘴的蛋,差点儿喷了出来,她居然忘记了自己是个“特别护士”!
“你吃完了,尽管把盘子留在桌上,我会来收的,”李妈退向了房门口,她的眼睛却仍然停留在江雨薇的脸上。在门口,她站立了几秒钟,终于说:“江小姐,我……真高兴你来了。”“怎么?”她愕然的看着李妈。“如果我不来,你们老爷还是会有另外一个特别护士的。”“那不同,”李妈摇摇头,眼光深深的、感激的看着江雨薇:“没有人敢对老爷讲那些话,”她热烈的说:“我是说,你吃晚饭时讲的那些话。假若——”她顿了顿。“你能帮老爷把三少爷找回来,那就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
江雨薇愣愣的看着李妈,怎么!她居然听到了她和耿克毅的对白!帮老爷把三少爷找回来!她怎么帮呢?三少爷!那么他是这家庭中的一份子了,却不叫培中,培华,培宇,培宙什么的,若尘,他有那么奇怪的一个名字!她怔忡的望着面前的煎蛋,李妈已在不知何时退出了屋子。她惶惑的摇摇头,算了!她无法管这些事,她只是一个特别护士而已。
三口两口吃完了面包,喝完了牛奶,她到洗手间去擦了擦脸,就迅速的赶到耿克毅的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