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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呆中,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李士武的副官马进,在他身后,还有一个三十来岁农民打扮的汉子。
马副官喊:“处座,人带回来了。”
李士武看了那个汉子一眼,皱眉道:“什么人?”
马副官说:“就昨天说的那个人。”
李士武的眼光一下落在那人手上:右手食指。他上前跟他握手,顺便摸了摸他右手食指的老茧,脸上露出古怪的笑,问他:“叫啥名字?”那人说:“周大山。”人家有事,我自当告辞。李士武却按住我肩膀要留下我,并对我悄声说:“你刚才不是问我凶手找到了没有,告诉你,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就是“凶手”吗?我心一下紧缩一下,悄悄观察此人。他的穿扮完全像个农民,胡子拉碴,邋里邋遢,身上散发出一股汗酸味。但仔细辨别,似乎又不像个农民,他的目光镇定又机灵,话讲得有条理又有措辞,是见过世面的。李士武从我身边走开,专门坐到办公桌后,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周大山,又问他:“知道为什么要把你叫来这里吗?”
“不知道。”
“有人告你用枪打人呢。”
“怎么可能?”周大山急辩道,“长官,我只打野味,从没有伤过人。”
“你上山打野味,进城打人,两不误。”马副官对他嘲弄地说道。
“不可能!”周大山瞪圆了眼,“我从来没有伤过人。”
“你的意思是你打人是误伤的?”李士武似乎心情很好,不急于发威。
周大山说:“不可能,我打什么中什么,连百丈开外挂的铜钱我都能打中,怎么可能误伤人?”马副官吓唬他:“别瞎吹,骗谁呢!”他红了眼,伸直脖子,头一顶一顶地说:“我绝对没有骗你,长官,你们一定搞错人了。”马副官还想说什么,被李士武拦住,他起了身,悠然地荡开一步,点燃一支香烟,吸一口,惬意地吐出烟雾,对着烟雾里的周大山的人头说:“百丈开外挂的铜钱你都能打中,这么说你是神枪手啰。”
周大山说:“是啊,长官,村里人都这么说,我是枪管里生出来的,要说枪法,绝对没人能比。”
李士武说:“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你敢打给我看吗?”
周大山说:“没问题。”
李士武问:“用我们的枪也没问题?”
周大山说:“是枪就行。”
李士武点点头,示意马副官去拿枪。拿来的枪就是德国造的XB1239狙击步枪。李士武接过枪,递给周大山看,问他:“见过这枪吗?”
周大山迟疑着,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我觉得他的反应有点不对头,按说这枪他不应该见过,摇头就是了,怎么就不肯摇头呢。“嗳,问你呢。”李士武提高声音,“发什么愣,说实话,见过就见过,没见过就摇头。”
周大山点点头。
李士武奇怪了,“这么说你当过兵?”周大山又说“有”,又说“没有”,让李士武一下生了怒,拉开发威的架势,指着他鼻头教训他,“抬起头,看着我,给我说老实话,否则老子撕了你的嘴,让你永远说不了话!”周大山这才承认,他是逃兵,打过淞沪战争,开战第一天就逃了。“太可怕了,”他好像又回到了战争现场,哆嗦着说,“第一天我们连就死了四十七个人,只剩下九个人,后来我们都逃了。”李士武对他说的这些明显不感兴趣,而对他“百丈开外的铜钱都能打中”的枪法倒是兴趣十足。“如果你真有这本事,试给我看了,我不但相信你是良民,还要把你招到我的队伍上来。走,还愣着干什么,跟我走。”
就走了。
我没有去,后来听马副官告诉我说,他们开车上了紫金山,刚下车,李士武一眼看见三四十丈外的大树上,枝头停着一只鸟儿,对周大山说:“看见了没有,那只鸟,试试看吧。”说着叫马副官把枪交给周大山。周大山接过枪,有些犹豫,说:“我没有使过这枪……”李士武干脆地说:“没事,这一枪就算给你练习。枪嘛都大同小异,给你练习个一只弹夹总行了吧。”马副官说:“这弹夹里有二十发子弹呢。”李士武接过枪,老道地退出五发子弹,又把枪递给周大山,“给你练十五发吧,这五发就是来真的,到时我给你去树上挂个铜钱,要是打不中,你就是骗我啦。”
周大山接受了这个条件,接过枪,立刻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雕塑一样,也不理会李士武说话,推子弹上膛,端起来就瞄准。
突然,不知怎么的,鸟儿好像受了惊,倏忽而飞。
以为这下肯定不行了,然而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枪响了,飞翔中的鸟儿应声落地,令李士武和马副官都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两人又是心旷神怡,高兴得朝天鸣枪,像打了什么胜仗似的。
马副官说:“回到办公室,李士武便让我马上给周大山办‘入伍’手续。我对他说,本来我们这里是不招不识字的人的,不过你的枪法实在太好了,算给你破个例吧。一边说,我一边把文件纸递给他,让他签字。可他不会写字,我让他画个押就算数。”
马副官递上印泥,教他怎么做。“就按个手印,”马副官对他说,“按了印你就跟这屋里的人一样了,可以拿军饷养家糊口了。”可周大山不想当兵,死活不肯在上面画押,最后还是用枪逼他按了手印。这哪是给他办什么入伍手续嘛,这纸的抬头分明写着:供状。不是入伍,而是入狱!可周大山不识字,退一步说,识字也没用,事已至此,一切都不由周大山分说了,何况他还是一个怕死的逃兵,枪栓一拉,你叫他干什么他都会干。
这天下午,他把自己“干”成了一个暗杀白大怡的凶手。
5
下班前,李士武带着周大山的“供词”来找卢局长汇报工作。这块工作是俞猴子管的,私下里李士武和俞猴子也是一根藤上的,按说,公事公办的话,李应该去找俞汇报这工作。但正因为俞是他的主子(俞在局里有两个死党,就是秦时光和李士武,他们构成“猴子铁三角”),这又是一出假戏,李士武不想把自己主人牵连进来。所以,李士武找卢胖子汇报这工作,其实是阴谋中的阴谋,这样万一东窗事发,他可以反咬胖子一口,同时自己一身干净的俞主人还可能保他。
林婴婴告诉我说,她把李士武放进去后,一直猫在门外侧耳偷听里面的对话,先听到的是卢局长的声音:“哦,你找到暗杀白大怡的凶手了?”
“是,”李士武说,“人和枪都在我办公室里,刚刚招供了。”
“是从哪里找到的?”
“周庄。”
“周庄?是乡下人?”
“嗯,他装的是个猎人,实际上是只重庆的‘江鳖’,以前是上海航七团的狙击手,神枪手,打过淞沪战争,现在是戴笠的保镖。呶,这是他的供状,你看看吧。”
“我看有什么用,让野夫机关长去看吧,听说你是跟机关长立了军令状的?”
“嗯。”
“那把人快交上去啊,去交差啊。”
“你要签字我才能交人。”
“听到这里,”林婴婴对我说,“我立刻端上一杯水,敲门进去,看到卢胖子正握着笔,准备在那份送人报告上签写意见。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是什么。我当然知道这里面有诈(因为是她安排了那次狙击行动,她当然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周大山’),全然以秘书的口吻,建议胖子去看看人。我说,这么重要的事局长你怎么能连人都不看一眼就签字?”
林婴婴说:“局长,我们应该替李处长把把关,万一有什么长短呢。”李士武讪笑,“放心吧林秘书,人赃俱获,不会有错的。”局长还帮他的腔,说:“我去看什么?我又不是孙悟空,长着火眼金睛,可以看出什么名堂的,有什么名堂让野夫去研究吧。”林婴婴说:“举步之劳,去看一下又何妨?”力荐局长要去现场看人。
林婴婴对我说:“胖子同意去看后,我又临时把俞猴子喊上一起去看,搞得很慎重,让李士武恨不得追我的影子踏。看了人,我又力劝胖子不要签字,巧妙地把权力拱手送给俞猴子。我说局长,这是我们俞副局长主管的业务,我看您还是要尊重俞局长,不要什么都搞一枝笔嘛。我说局长,权力不是抓出来的,而是放出来的,我在下面听说你们两位局长不团结,从这件事上我看出来了,局长是你的不对哦,这不是越俎代庖嘛。我说了一大通,说得冠冕堂皇,正气凛然,把卢胖子气得当场拂袖而去。回到办公室,他朝我发火,说我疯了。我不卑不亢地反问他,我说,我的局长大人,难道你不觉得这里面有诈?即使你看不出他们的诈也该看出我的诈啊。我说,局长你该想到,我当着俞猴子的面这么说你,肯定事出有因嘛。他问我有什么原因,我说,如果不出我料,到明天的这个时候,局长您就要感谢我了。”
第二天,根本没到这个时候,才上午十点钟,野夫召集我们所有处以上军官开会。会议一开始,野夫便厉声责问李士武:“你给我说老实话,周大山到底是个什么人!”听李士武说他是什么凶手后,他拍了桌子骂:“放屁!你把我当傻瓜了是不是?告诉你,跟我玩把戏你还嫩了一点!给了你一次机会你不珍惜,现在你就等着去死吧。”掉头,指着马副官,“你,说!机会给你了。”
马副官起身,勾头勾脑地看看李士武,欲言又止。卢胖子催促他说:“机关长在这里你怕什么,是什么就说什么。”马副官咳嗽两声,如实道来:“周大山……不是凶手,他……是李处长让我去周庄找来的一个……猎手。”
李士武跳起来,“你放屁!是你……”
野夫大拍桌子,“放肆你!闭嘴,让他说,我说过你没机会了。”
马副官清清嗓子,越说越大声:“事情……是这样的,李处长……他说他跟机关长立了军令状,必须找到凶手,找不到要丢脑袋。我们找了一大圈,一点线索没找到,他怕机关长问罪,安排我四处去找一个假的顶替,最后我在周庄找到了。我说……欺骗皇军是死罪,劝他不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