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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睡得好吗?”片刻之后,醇厚的声音淡淡响起,没有明显的欢喜,也没有被拦在外面的怨气,只是平静地问道,“大夫来看过了吗?”
“姑娘受了一些小伤,不过都没有大碍。”侍女乖巧地回答。
“哦。”燕洵答了一声,又问道,“晚饭吃了什么?”
“只喝了小半碗白粥。”
燕洵默默点头,“她晚上兴许会饿,你们备了饭菜温着,精神点,别睡死了。”
“奴婢知道了。”
燕洵站在廊下,身影萧萧,外面的天气那般冷,风雪在地上打着旋,来回游荡着,月光蒙蒙,照出一片白地。他站在那光影中央,略略低下头,对着紧闭的窗子轻声道:“阿楚,我走了。”
小风刮起,吹起男人鬓角的墨发,燕洵转过身子,抬步下了台阶,抬脚很轻,落足却有些重。
外面的人渐渐走远了,楚乔躺在床榻上,天边冷月如钩,好像仍旧是多年前盛金宫中的那一弯,光影寥落的莺歌院里,有残红色的血滴在指缝中,孩子漆黑的眼如同闪亮的星子,眼白殷红地拧着眉,凉意从心底冒出来,像是缠绵的水。岁月远离,人心却不曾消逝,而改变的,又何止是他一个?
她突然变得慌乱起来,一把掀开被子,也不披衣衫,赤着脚就奔出内室,砰的一声将门拉开。大风猛然刮起满头散乱的青丝,侍女们齐齐尖叫一声,来不及阻拦,一身白色软衫的女子就已奔出院落。
“姑娘!”侍女们惊慌地追在后面,声音那般大,惊动了前面行走的男人。
然而刚刚回过头来,一个纤细的影子突然扑进了他的怀里,那般用力。燕洵脚下微微一踉跄,面上却是满满的惊喜,然而触手所及,却是单薄的衣衫,燕洵眉心一蹙,轻斥道:“阿楚,怎么穿得这么少就跑出来?”
楚乔不语,只是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男子的腰身,将额头死死地靠在他的胸膛上。熟悉的味道回荡在鼻息之间,温暖得让她几乎想要睡过去,眼眶湿润,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润湿了他胸前的衣衫。
她抬起头来,眼眶通红,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男人素衣长眉,仍旧是那张熟悉的脸孔,只是却多了几分风尘和疲惫。阵前突然拔营回撤,犯了兵家之大忌,要熬费多少的心血和精力,才能安然无恙,并且迅速回到燕北?这些事情,都是她所不知的。
“你回来了?”
燕洵微微一笑,嘴角温软,将所有的疲累、辛苦都一一掩盖下去,只是静静地点头,“你在这里,我不会不回来。”
依稀间,似乎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雪夜,犹自被人追杀的少年,引兵回来搭救落入旧主手中的小奴隶,面对孩子的质问,他也只是笑笑说:“我不回来,你怎么办?”
时光转瞬即逝,八年了,这个世界那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却还只有他们,仍旧站在一处,仍旧并肩牵着手。
身子一轻,就被凌空抱了起来,燕洵眉头微微一皱,低下头来对着怀里的楚乔说道:“阿楚,怎么瘦了这么多?”
楚乔仰着头,手指轻轻抓着燕洵的衣襟,轻声说道:“因为我想你了。”
燕洵神色微微一滞,不是没有震撼的。多年来,他们纵然相依相守,却少有这般言语,温暖终究一层一层地覆上来,像是滚烫的水。他用披风将楚乔裹起来,轻笑道:“我也瘦了。”
下人们都松了口气,风也停了,燕洵抱着楚乔大步走进房内。连日戎马,回来之后又要统筹安排追击夏兵和内部城防,事务烦杂,即便那般思念,也只得在这样的深夜赶过来。脱下外面的披风,里面的衣衫却是满满的风尘,吩咐下人烧了热水,两人相对坐在房间里,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处说起。
“阿楚”
“不必说了!”楚乔连忙拦住他,似乎不愿提起一般,声音略略生涩,“你肯回来,就够了。”
灯火照在少女苍白的脸上,燕洵突然觉得心口冰冷,这些日子,她又吃了多少苦呢?
“说到底,我还是欺骗了你,对不起。”
“我又何尝没有威胁你?”楚乔淡淡一笑,“我当时真的这样想,我就留在这里不肯走,看看你回不回来。”
燕洵点头笑道:“从小到大,和你赌气,我一次也没赢过。”
大夏征兵,大军来攻,北朔雷霆开战,燕洵率军转入大夏内陆,这期间,多少人死于战火,多少人死于非命,多少战士再也看不到家乡的爱人孩子,鲜血渗透大地,白骨耸成高山。这样足以逆转整个大陆命运的战役在两人口中,却不过是风轻云淡的几句。
“阿楚,有件东西要送你。”
热水端了进来,一桶一桶地倒进巨大的浴池里,楚乔站在池边用手试着水温,听到燕洵的话,不由得回过头来,接口道:“什么?”
是一枚很素淡的戒指,没有什么华丽的样式,以白色的玉石打造,上面有一圈细碎的图纹,仔细看去,竟是一朵朵简单的紫薇花。
“你什么时候买的?”
“不记得了。”很多年前吧,听她偶尔说过她家乡的风俗礼仪之后,就经常在空闲的时间,打磨那块和田玉。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早就做好了,却一直没有胆量送给她,只因为那时的自己太过式微,除了仇恨之外一无所有,就那么一直等着,一直等着,想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地点,却等了这么多年。
楚乔想也不想就戴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然后平举着,傻傻地看着,笑道:“真好看。”
幔帘垂下,燕洵在里面洗澡,楚乔就坐在外面等,像很多年前一样,一个人洗澡的时候,总是防备最低的时候,所以他们总是习惯一个洗着的时候,另一个在外面把风。
帘子一层又一层,熏着好闻的香气,室内没有风,可是帘子还是轻轻地一动一动。燕洵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阿楚,脸巾。”
楚乔连忙拿起白色的脸巾,手臂伸过帘子,指尖轻轻触在一起,滚烫滚烫的,楚乔连忙缩回手,有些尴尬地问:“水热吗?”
“还好。”
水声哗哗作响,楚乔托着腮坐在外面,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燕洵,你这次受伤了吗?”
“没有,我没去前线。”
水蒸气从里面一点点蔓延出来,屋子里暖暖的。
“怀宋为什么会配合我们,在边境搞军事演习?你认识他们的长公主吗?”
男人说道:“只是有过几面之缘,说不上认识,不过我在怀宋有一个朋友,这件事是他从中周旋的。”
“哦,这样啊。”
“阿楚,你伤重吗?都伤哪儿了?”
“无关紧要的,只是一些小擦伤罢了。”
屋子里渐渐静下来,过了很久,楚乔突然开口道:“燕洵,以后有事,不许再瞒着我了。”
里面的人没有说话,楚乔等了很久,也不见回答,忍不住又叫了两声,“燕洵?”
仍旧没有回答,楚乔有些急了,一把撩开帘子,光着脚跑了进去。却见燕洵就那么坐在水池里,头靠在挂壁上睡着了,眉头轻轻地皱在一起,满脸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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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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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五夜不眠不休,他真的是累坏了,直到此刻卸下满心的担忧和防备,才能这样睡一觉吧。风云阅读网。
突然间,所有的怨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是非曲直,又怎是一句话就能道分明的?九幽台上的潺潺鲜血,寂寂宫廷里的步步惊心,都是她陪着他一同走过,不是不知道那是何等的仇,不是不知道那是如何的恨,“活下去,杀光他们!”誓言至今仍旧在耳边回荡。多少的讥笑谩骂,多少的冷箭白眼,多少的耻辱愤恨,都像是屠刀的种子,一早就深深地种在他们的心间。推翻盛金宫的巍巍宫门,敲碎真煌城的落落城墙,又是何等的诱惑和力量?可是,他终究因为她的一句话,挥兵回转,这其中的情谊,她又如何不知?
连日的信念,在今日化作了挣扎的情绪,有怨、有憾、有喜、有悲、有心结却也有感动,她一直反复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左右着,直到刚才,他轻轻叮咛一声,然后转身离去,她才陡然体会到自己内心的真实。
夕阳、战马、军刀、战士的呐喊、平民的惨叫,战争吞噬了一切,包括人的信念和良心,可是,终究吞噬不掉他们之间的感情。
她没有得到自己效忠的人的信任,她孤注一掷地死守城池,无数的战士为此而丢掉性命,江山血满,白骨飘零,作为将领,她该有怨有恨,有浓浓的怨愤和不甘。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她得到了一份重逾山巅的情谊,江山与美人,王图霸业与两心相照,他在瞬间给予了她肯定的答案,她还有什么资格去不甘和怨愤?
醒来的时候,楚乔就睡在他身边,额头光洁,她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还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外面仍旧是黑着的,燕洵穿着一件宽松的袍子站在窗前,外面暮雪千山,仍旧是燕北的天空和土地,连风都是冷冽的。这里依然是贫瘠和寒冷的,似乎一直是这样,就算当初父亲广施仁政,这里的生活依旧是贫穷和艰难的。可是为什么,曾经自己想到燕北的时候,总是会固执地以为,这里鸟语花香、富饶美丽?
也许吧,也许真的如羽姑娘所说,他已经变了,心变得大了,眼睛看得远了,想要拥有的东西也就多了。除却报仇雪恨,还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在他心里扎了根。他一直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多年的经历让他明白了权力和力量的重要性,没有这些,一切都将是没有翅膀的鸟,是飞不起来的。
可是现在,他却突然有些后怕。
他险些害死她,一想到这里,他就汗毛直竖。
他望着黑漆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