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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灭金是在一二三四年,灭宋是在一二七九年,只迟了四十五年。在这四十多年间,他们统治着已经有过受外族统治经验的华北心脏地带,也弄懂了可以马背上取天下,却不可马背上治天下的道理。这和十九世纪的欧洲帝国主义者的情形差不多,他们发现刺刀不是戴着好看的。
后来,成思吉汗最有才干的孙子忽必烈——一二六○至一二九四年间为蒙古大汗——以北京为都(见地图15),建国号元,从一二七一年开始统治中国,采用的是汉制。然而,他不时要为政治纷争及夺权对手而分神,又要以伊斯兰信仰保卫者的姿态迎合教民;为了信奉西藏喇嘛教的蒙古百姓,他还必须是信佛教的万民之主。宗教信仰的多样反映了元朝社会的富于国际性与多族群性,当时甚至中亚传来的景教也有皇室成员为其信徒。
在自己的国家里沦为异族顺民的屈辱,必然使元代以及后世的汉人产生愤慨。然而元代中国人生活的实际状况,如约翰·蓝洛依斯(John Langlois,1981)所说,是复杂的,需要给予至今尚未有人做过的详细再评估。首先,尚武精神方面无疑是受蒙古人影响的。中国古典的理想是,每个农民都应该是潜在的、有自卫能力的军人。自秦至唐的各代,军队都是招募百姓组成的。秦汉的制度规定,身体健全的男子,一律要服两年徭役。隋朝和唐初用的是府兵制,令某些家庭提供服役的壮丁,并自备装备给养,有男丁服役的家庭可以免税赋。唐初约有六三三个府兵单位,每府约有一千名兵员,府兵多设于西北地区和京畿一带。公元七四九年府兵制废除,以后的唐宋就以雇来的佣兵集合成军,这些人的品行使军队的声誉大坏。
反观内亚细亚的部族,生长环境培养每个人成为骑射好手,经过征战后很容易就变成了一支专业的世袭武力。凡农皆兵只是个理想,凡猎皆兵却很容易变成事实。女真人以每三百户为基本单位供应百名军士。成吉思汗在一二○六年间,设有九十五个千户的军事组织单元,每千户都包含供应给养的家庭和派给的放牧草场。蒙古人是征服并统治中国全境的第一个内亚细亚民族,也正是在军事上给中国影响最多的一族。萧启庆(Ch'iCh'ing Hsiao,1978)曾指出,蒙古征服者「一直极为关注权力,倾向于从军事观点思考」,给了中国新的军队组织,「将大部蒙古人纳入其中」。
占领了中国之后,戍守的蒙古军队都分得了华北地区的人口已经减少的土地,必须靠自己或奴隶的耕作换取生计。家传的战斗能力不久就退化了。蒙古大臣自成一个不掺外族的自家相传的领薪俸的贵族集团,即是武官们居优势的一派。但大体上,中国的蒙古军人变穷了。他们有的娶了汉族女子,许多人丧失了地产,甚而迫得卖让妻儿,有的人因为逃债而沦为游民。在太平时代做世袭的军人竟成了大不幸。
历史学者辩论的一个问题是,蒙古统治影响中国传统儒家式政府更趋于专制了吗?答案似乎是肯定的,但是影响并不全然来自蒙古人。也许更肯定的因素将是后来的明太祖。蒙古人被汉人鄙视——汉人常说站在蒙古人的下风处,就闻得到其膻腥味,元朝的统治不满一百年,比女真人在华北的统治期还短。除了在长城一带,蒙古人无法在土地上生根。但这并不表示其作风未经被汉人模仿。
统治中国的时候,蒙古人面临的第一个困难就是文化的问题。在外蒙古是纯粹游牧者的他们,早先就和中国接触不多。蒙古人的语言、衣着、习俗、背景都和南宋人大不相同,双方的文化鸿沟难以跨越。由于蒙古人多不识字,人数又少,政府中就任用了许多西域人(如维吾尔突厥人、阿拉伯人,甚至有马可波罗等欧洲人)和金朝遗留下来的汉化女真人,南宋人则因为忠诚度不可靠而遭到冷落,南宋人则以不做官为回应。劳延瑄(YanShuan Lao,见Langlois,1981)曾举例指出,考中进士的南宋人愿入书院教书,却不肯任官学教席,而官学教师是有官阶的,虽然是最低一阶。
总的看来,文化隔阂导致政府管制较松。元朝的刑罚显然不及宋朝的严峻,税赋上也较少有不合常规的苛捐杂税。忽必烈对于喇嘛教、道教,以及正统儒家学术都给以保护之外,也不曾查禁书籍文物。蒙古王公们可以在各自的封地上安逸生活,或是互有纷争。蒙古人能戍守要冲,在政府行政、地方治安监督、文学戏剧检查、提供知识界文化界领导力量等方面,却无力可施。
赫伯特·法兰克(Herbert Franke,见Schram,1987)将辽、金、元三朝作比较,认为其行政之放松几近殖民政府的性质,原因在于汉人和三民族习俗像水和油一样地难以混融。所以,在三朝多民族、多种语言的政府中,各族仍是按自己的——契丹的、女真的、蒙古的——脚本演出。中国人仍旧预期权威阶层以世袭的方式传承,入侵者却是按有些民主意味——至少是各部宗王联合开会——的选举方式决定继位者。对中国人而言,法律是一贯的而且具普遍性的,游牧民族却是因人而异的——以其人所属部落的惯行法则处置其人。这样的差异性致使中央集权不能彻底,也不易形成强大稳固的专制权威。
由于科举制度迟至一三一五年才恢复,行政官员的空缺就以增用衙役的方式填补。有不少汉人便是利用这个管道谋得公职。但是衙役欠缺儒家知识熏陶,又没有蒙古人监督,助长了普遍的腐败。为了保持在地方上的势力,蒙古人增设了一层地方官吏。在枢纽性的地方,朝廷安排全权的蒙古官员——也有些是汉人——总理军事民政,即「大断事官」(札鲁忽赤),这些人都是皇帝直接任命的。元末的几十年中,儒家思想被研习了,蒙古的行省首长也予以充分运用,但是又遭到未汉化的顽固蒙古人内斗的破坏。
蒙古人有游牧民族好动的特性,总想不断前进夺取更多战利品和奴隶。扩张到原先未知的西方世界又征服中国之后,他们又利用夺来的宋人的船队和经验丰富的船长船员,向海外远征。一二七四年与一二八一年间,元朝以上千艘船的舰队试图征服日本,侵略了越南和占城(在中南半岛南部),进攻琉球群岛,又于一二九二年攻爪哇,都未成功。缅甸和暹罗也遭受了攻击。蒙古战士们虽然有向外扩张的冲动,却没有让中国的海上贸易加入正开始在亚洲各海域成形的早期世界航海系统。蒙古统治带给中国几十年的内部安宁和越过亚洲的沙漠商队贸易。有些欧洲人便是由这条陆路来到中国的。有人说,约于一三三一年至一三五四年间流行并大量减少中国人口的腺鼠疫,也是从这条路传到欧洲而成为一三四八年至一三四九年间的黑死病,似乎是有理的。
忽必烈实施的大运河第二网络系统等公共工程,对经济繁荣有相当程度的帮助(见地图16),但是西亚和印度来的海上贸易主要仍操于阿拉伯人之手,原因前文提过,伊斯兰教徒大迁移使穆斯林商人来到中国,除了经丝路而来,也走运输东印度群岛香料到中国的香料之路。活跃于中亚旅行商队贸易界以及海上商贸界的穆斯林商团,受元朝廷的管制,也获赐贷款投资贸易。这些商客还兼营包收税款,帮忙元朝廷收取农地盈余,并将之转投入贸易。商业的成长可以从广泛发行纸币得到证明,这个发行业务也是由宫廷里的穆斯林金融家监督的。
元朝政府不用南宋人,也不干扰南人的地方社群,因而刺激了汉人的私人学术发展。数千的汉族士人由于得不到政府的任用,可以自由从事个人志业,进而成为汉人社群中的领袖,孔孟教诲的传承者。因此故,元代有曲的兴起发达,绘画也发展至顶峰。学术界大力提倡朱熹的自我道德修持,以个人的品格修养为社会秩序与良好政府的基础。除了朱熹学派敦促研习客观世界之外,另一位理学家陆象山的信徒则主张发明人之本心。与这些较哲学思考性的学风同时发展的权术学派,以研究实用的政治制度为主。这两类学问,一讲道德一讲功利,同样强调「忠」。与其说是对某一国朝的忠,不如说是对于理学大道的忠。此外还有重法的理论,目的在矫治政府的专断无常。
解释宋代
没有一个文明高峰时期可以用简单的术语描述明白。然而,学者将某个伟大时期作的一番阐释,往往会变成这个时代历史记录的一部分。宋代转变极深极广,以致日本史学者内藤湖南从其中看见了「近代」中国的诞生。他所指的近代中国是一直延续到他自己的时代的清末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内藤在这个近代之中看出两个势力层:一是专制皇帝与其「亲信及走狗」,二是「中央任派的官僚之下的地方社会」。这个新生的近代时期的特色是,「政府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的重要性渐减,同时文化的重要性却渐增」(见Fogel,1984)。内藤看出这个过程的一种移转,即是我们曾指出的,从贵胄家族的寡头统治,移转至较强势的皇室利用有学养科举背景的官僚与地方士大夫统治。皇帝远离了每天与寡头统治同僚的非正式接触,变得更专横。「其后果」,按崔维泽(见CHOC 3)说:「是皇帝和社会之间以及皇帝与他藉之发挥统治权的大臣之间的隔阂愈来愈深。」崔维泽认为,内藤的论点「很经得起现代研究探索的考验」。但是这个论点并未特别关照宋代的全盛发展以及外族征服对这种发展的阻遏。中国在宋元两朝下的不寻常发展,以及后来阻碍这项发展的因素,似乎早该有人来重作一番评估了。
多家学者的说法由一个人纵观过,再予以结合关联,似乎可以从其中归结出一个理论。别人也用不同的言语表达过差不多的意思,前提大致如下:⑴古时中国建立了为达中央控制之目的而编制的「政治化」国家政府,其手段是从官僚体系中灌输学术信仰,以及独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