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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想此间显非吉地,这女子也非善良之辈,但与她无冤无仇,但求冲出门去,既不愿与她
多所纠缠,更不欲伤她性命,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岂知这女子功夫甚是了得,稍有疏忽
,只怕两人的性命都要送在此地,当下吸一口气,两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击横推,一
快一慢的打了出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至”,乃洪七公当日在宝应刘氏宗
祠中所传,一招之中刚柔并济,正反相成,实是妙用无穷。洪七公的武学本是纯阳至刚一路
,但刚到极处,自然而然的刚中有柔,原是易经中老阳生少阴的道理,而“亢龙有悔”、“
履霜冰至”这些掌法之中,刚劲柔劲混而为一,实已不可分辨。瑛姑低呼一声:“咦!”急
忙闪避,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拳直击和左脚的一踹,却让不开他左掌横推,这一掌正好按中
她的右肩。郭靖掌到劲发,眼见要将她推得撞向墙上,这草屋的土墙哪里经受得起这股大力
,若不是墙坍屋倒,就是她身子破墙而出,但说也奇怪,手掌刚与她肩头相触,只觉她肩上
却似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溜滑异常,连掌带劲,都滑到了一边,只是她身子也是剧震,手
中两根竹筹撒在地下。郭靖吃了一惊,急忙收力,但瑛姑身手快捷之极,早已乘势直上,双
手五指成锥,分截他胸口“神封”、“玉书”两穴,确是上乘点穴功夫。郭靖封让不及,身
子微侧,这一侧似是闪避来招,其实中间暗藏杀着。心下动念:“她的点穴手法倒跟周大哥
有些相像,若不是我跟周大哥在山洞中拆过数千数万招,这一下不免着了她的道儿。”瑛姑
只觉一股劲力从他身上右臂发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双臂一交,敌在主位,己处奴势,自
己胳臂非断不可,当下仍以刚才用过的“泥鳅功”将郭靖的手臂滑了开去。
这几下招招神妙莫测,每一式都大出对方意料之外,两人心惊胆寒,不约而同的跃开数
步,各自守住门户。郭靖心想:“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异!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岂不是只
有挨打的份儿?”瑛姑心中讶异更甚:“这少年小小年纪,怎能练到如此功夫。”随即想起
:“我在此隐居十余年,勤修苦练,无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谛,自以为将可无敌于天下,
不久就要出林报仇救人,岂知算数固然不如那女郎远甚,连武功也胜不得这样一个乳臭少年
,何况他背上负得有人,当真动手,我早输了。我十余载的苦熬,岂非尽付流水?复仇救人
,再也休提?”想到此处,眼红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泪来。郭靖只道自己掌力已将她震
痛,忙道:“晚辈无礼得罪,实非有心,请前辈恕罪,放我们走罢。”
瑛姑见他说话之时,不住转眼去瞧黄蓉,关切之情深挚已极,想起自己一生不幸,爱侣
远隔,至今日团聚之念更绝,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冷冷的道:“这女孩儿中了裘千仞的
铁掌,脸上已现黑气,已不过三日之命,你还苦苦护着她干么?”郭靖大惊,细看黄蓉脸色
,果然眉间隐隐现出一层淡墨般的黑晕。他胸口一凉,随即感到一股热血涌上,抢上去扶着
黄蓉,颤声道:“蓉儿,你……你觉得怎样?”黄蓉胸腹间有如火焚,四肢却是冰凉,知那
女子的话不假,叹了口气道:“靖哥哥,这三天之中,你别离开我一步,成么?”郭靖道:
“我……我半步也不离开你。”
瑛姑冷笑道:“就算你半步不离开,也只厮守得三十六个时辰。”郭靖抬头望她,眼中
充满泪水,一脸哀恳之色,似在求她别再说刻薄言语刺伤黄蓉之心。
瑛姑自伤薄命,十余年来性子变得极为乖戾,眼见这对爱侣横遭惨变,竟是大感快慰,
正想再说几句厉害言语来讥刺两人,见到郭靖哀伤欲绝的神气,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想到
一事:“啊,啊,老天送这两人到此,却原来是叫我报仇雪恨,得偿心愿。”抬起了头,喃
喃自语:“天啊,天啊!”只听得林外呼叫吆喝之声又渐渐响起,看来铁掌帮四下找寻之后
,料想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是无法觅路进入,过了半晌,林外远远送来了裘千仞的声音
,叫道:“神算子瑛姑哪,裘铁掌求见。”他这两句话逆风而呼,但竟然也传了过来,足见
内功深湛之极。瑛姑走到窗口,气聚丹田,长叫道:“我素来不见外人,到我黑沼来的有死
无生,你不知道么?”只听裘千仞叫道:“有一男一女走进你黑沼来啦,请你交给我罢。”
瑛姑叫道:“谁走得进我的黑沼?裘帮主可把瑛姑瞧得忒也小了。”裘千仞嘿嘿嘿几声冷笑
,不再开腔,似乎信了她的说话。只听铁掌帮徒众的呼叫之声,渐渐远去。
瑛姑转过身来,对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师妹?”郭靖一呆,随即双膝点地,跪了下
去,叫道:“老前辈若肯赐救……”瑛姑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森然道:“老前辈!我老
了么?”郭靖忙道:“不,不,也不算很老。”瑛姑双目缓缓从郭靖脸上移开,望向窗外,
自言自语的道:“不算很老,嗯,毕竟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听她语气之中,似乎黄蓉有救,可是自己一句话又得罪了她,不知她还
肯不肯施救,欲待辩解,却又不知说甚么话好。瑛姑回过头来,见他满头大汗,狼狈之极,
心中酸痛:“我那人对我只要有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这生也不算虚度了。”轻
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郭靖听她念了这首短词,心中一凛,暗道:“这词好熟,我听见过的。”可是曾听何人
念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似乎不是二师父朱聪,也不是黄蓉,于是低声问道:“蓉儿,她念
的词是谁作的?说些甚么?”黄蓉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不知是谁作的,嗯,‘可
怜未老头先白’,真是好词!鸳鸯生来就白头……”说到这里,目光不自禁的射向瑛姑的满
头花白头发,心想:“果然是‘可怜未老头先白’!”郭靖心想:“蓉儿得她爹爹教导,甚
么都懂,若是出名的歌词,决无不知之理。那么是谁吟过这词呢?当然不会是她,不会是她
爹爹,也不会是归云庄的陆庄主。然而我确实听见过的。唉,管他是谁吟过的。这位前辈定
有法子救得蓉儿,她问我这句话,总不是信口乱问。我可怎生求她才好?不管她要我干甚么
……”瑛姑此时也在回忆往事,脸上一阵喜一阵悲,顷刻之间,心中经历了数十年的恩恩怨
怨,猛然抬起头来,道:“你师妹给裘铁掌击中,不知是他掌下留力,还是你这小子出手从
中挡格,总算没立时毙命,但无论如何,挨不过三天……嗯,她的伤天下只有一人救得!”
郭靖怔怔的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时,心中怦地一跳,真是喜从天降,跪下来咚咚咚磕了
三个响头,叫道:“请老……不,不,请你施救,感恩不尽。”
瑛姑冷冷的道:“哼!我如何有救人的本事?倘若我有此神通,怎么还会在这阴湿寒苦
之地受罪?”郭靖不敢接口。过了一会儿,瑛姑才道:“也算你们造化不浅,遇上我知道此
人的所在,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遥,三天之内可至。只是那人肯不肯救,却是难说。”郭靖喜
道:“我苦苦求他,想来他决不至于见危不救。”瑛姑道:“说甚么不至于见危不救?见死
不救,也是人情之常。苦苦相求,有谁不会?难道就能教他出手救人?你给他甚么好处了?
他为甚么要救你?”语意之中,实是含着极大怨愤。郭靖不敢接口,眼前已出现一线生机,
只怕自己说错一言半语,又复坏事,只见她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头提笔书写甚么,写了好
一阵,将那张纸用一块布包好,再取出针线,将布包折缝处密密缝住,这样连缝了三个布囊
,才回到圆室,说道:“出林之后,避过铁掌帮的追兵,直向东北,到了桃源县境内,开拆
白色布囊,下一步该当如何,里面写得明白。时地未至,千万不可先拆。”郭靖大喜,连声
答应,伸手欲接布囊。瑛姑缩手道:“慢着!若是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若能救活她的
性命,我却有一事相求。”郭靖道:“活命之恩,自当有报,请前辈吩咐便了。”瑛姑冷冷
的道:“假若你师妹不死,她须在一月之内,重回此处,和我相聚一年。”郭靖奇道:“那
干甚么啊?”瑛姑厉声道:“干甚么跟你有何相干?我只问她肯也不肯?”黄蓉接口道:“
你要我授你奇门术数,这有何难?我答允便是。”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说道:“枉为男子
汉,还不及你师妹十分中一分聪明。”当下将三个布囊递了给他。郭靖接在手中,见一个白
色,另两个一红一黄,当即稳稳放在怀中,重行叩谢。瑛姑闪开身子,不受他的大礼,说道
:“你不必谢我,我也不受你的谢。你二人与我无亲无故,我干么要救她?就算沾亲有故,
也犯不着费这么大的神呢!咱们话说在先,我救她性命是为了我自己。哼,人不为己,天诛
地灭。”这番话在郭靖听来,极不入耳,但他素来拙于言辞,不善与人辩驳,此时为了黄蓉
,更加不敢多说,只是恭恭敬敬的听着。瑛姑白眼一翻,道:“你们累了一夜,也必饿了,
且吃些粥罢。”当下黄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的养神,郭靖守在旁边,心中思潮起伏。过不
多时,瑛姑用木盘托出两大碗热腾腾的香粳米粥来,还有一大碟山鸡片、一碟腊鱼。郭靖早
就饿了,先前挂念着黄蓉伤势,并未觉得,此时略为宽怀,见到鸡鱼白粥,先吞了一口唾涎
,轻轻拍拍黄蓉的手背,道:“蓉儿,起来吃粥。”黄蓉眼睁一线,微微摇头道:“我胸口
疼得紧,不要吃。”瑛姑冷笑道:“有药给你止痛,却又疑神疑鬼。”黄蓉不去理她,只道
:“靖哥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