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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这一沟通,常思豪心里也就明白了。唐根恨的是萧今拾月,虽然做下错事,可是吟儿也死了,孩子也不在了,还能怎么样呢?告唐根的状,人也活不过来了。圆个谎就圆个谎吧。于是告诉他们,自己这边没事,也不缺什么,也有住的地方,让姑姑、姑夫不必担心。
唐门这几个仆人答应着上马回寨,一边走一边相互嘀咕:“瞧见没?他怀里那不是阿遥姑娘吗?”“可不是?那天来寨里找他还不这样,这会儿,肚子好像大了噻。”“什么好像,的确是大了。”“看坟守墓,倒搞大了姑娘的肚子!什么东西!”“连残疾人都不放过!”“我看那姑娘当初这么追过来就有事,未料果不其然!”“唉,世风日下啊!”“道德沦丧啊!”“谁说不是呢!”“嗨,正妻就是家俱,妾婢才是被卧,这些当官的都一样噻!”
几人数落了一道。
回到唐门一说,上下都乱了,秦彩扬等人都不敢相信,一个个都说:“小常那孩子看着憨厚实在,谁想竟能干出这等事!”倒是唐根得了信儿,来了精神儿,出来一讲我为啥不愿去?我就是看不得他们那个样!你们看李双吉为什么走?他那也是气的!他自己的手下都看不下去了,何况是我?他娘一见越乱他越捣乱,连啷带损地轰他念书去,唐根并非有意闹事,实因常思豪替自己圆了谎,自己不跳出来添两笔,显得不真实,所以他也只是作作态、表表委屈,不敢着实往大了弄,假装气哼哼地,小脸蛋一甩,钻到他娘的屋里猫着去了。
秦彩扬一细想,也是:为什么侄女生完孩子这么久,他这当爹的也不来看?忙是理由吗?看来这夫妻感情还是不谐美,如今这么快变心,也就难怪了。回头发信和当家的一商量,唐氏兄弟都很震惊,要结伴到四姑娘山讨说法。都被秦美云劝住,说有女守贞,没有男守寡,事到如今咱们孩子也死了,既然人家不念及这份情,咱们不走这份亲戚也就是了,找那个晦气干啥?
唐氏兄弟听着也有理,气哼哼地作罢。又想把秦自吟的坟迁到老宅来,秦氏姐妹也有此心,唐根母亲就说,两位姐姐可别误会了我,迁坟备棺能花几个钱,但一来咱们是武林人家,野草横尸的事在所多有,如今人已下了葬,与其翻尸倒骨,倒不如就让她安份在那青山脚下,况且下葬时绝响在场,他认可了,咱们何必干这个事情?派人一去,羞了常思豪的脸皮,倒教双方都尴尬。依我说还是不动的好。眼瞅这天暖雪化,倒是把四妹妹、陈总管他们的尸收回来是正经。
唐氏兄弟听说,便派出人来到山下守着,大地回暖,尸体渐从雪中露出来,搜寻全了,就按秦家姐妹的意思,把秦梦欢葬在四姑娘山下,陈胜一虽是下佣,只当自己家人走,坟头堆得小些,葬在四妹旁边。谷尝新、莫如之和其余唐门仆从尸体收回,有家属的交家属另发抚恤,没有的就在九里飞花寨火化,至于东厂干事,狼掏狗咬,任其自便。
常思豪看天暖也想着给陈大哥收尸,到前山看时遇上唐门刨雪,仆人们一个个不给自己好脸色,心里也就明白了,又担心着阿遥一个人在家,因此只得退回。过几日,有东厂干事寻来,带来秦绝响一封信,大意是说江南事定之后,东厂布署一番,已经撤兵回京,索南嘉措、火黎孤温、三明妃经安抚之后已各自遣回,有功干员各有升赏,他由南镇抚司调入东厂,代常思豪向皇上报了病假事假,皇上得知他被匪首所伤、爱妻痛逝,大为震惜,下旨抚慰云云。如今时日已然不短,望大哥还是以国事为重,早日返京。
常思豪朝干事要了笔墨,写信简述这边情况,说明心意,交其送走。
丈夫回了什么话,阿遥不看心也清楚,知道自己要是说及相关,不免让丈夫觉得自己在担心什么,倘劝起来反没必要,因此待干事走了,却不提这些,只笑着岔开道:“我这可看走眼了,今日才知你深藏不露!”常思豪奇怪:“这话怎么说?”阿遥笑道:“一直当你是老粗,原来你倒是个文化人,写字时用的是世家古法,还当我看不出来?”常思豪道:“什么古法?”
阿遥道:“咦?真不知吗?你刚才写信时卷纸成筒立拿在手里,写来转笔如钻,这便是魏晋时文墨世家的秘传,你若真是不知,全凭自心而造,那可真是奇了。”一边说着一边比划动作解释:“你看,这样拿笔,腕是斜立着,不是吊着,因此力度不同。卷纸写字,转笔就成了必然,笔转得起来,转折方生妙处。王右军书法超迈绝伦,和这有极大关系,后世再练不出,是因只能看到落在纸上的字,写书人的动作却永远看不到了。因为笔还是那个笔,动作却因纸张的位置和形态,完全走样了,所以临摹再像,笔下的劲力也出不来。”
常思豪听她说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寻思:“当初我和青藤先生倒徐时,整日联合一班官员听歌品画,也兼写些字,我一提笔就露怯,郭书荣华随口教了这么个法子,说是写出来能展腕力,敢情他随口一句点拨,竟是秘传?”又想:“这次绝响信中并未提他,可见他没有现身回京,难道他真的就这样死了?那也……实在有点不可思议。”回想江上情景,星星夜夜,好像那艘船也成了一方孤空探水的断崖,寒风搜过,兜得人心帆大冷。
他摇摇头,不愿再深想下去,转笑道:“你看走眼,我岂不更看走眼?你说这法子在世家间隐秘流传,那你这大家闺秀却又不是大家闺秀,倒又成了世家千金了。小生倒要请教,这位姑娘,您的祖上是哪一位古圣先贤呀?”
瞧他这大身板硬装小书生,把阿遥逗得笑个不住,推他道:“不敢当!说出来辱没杀人!我的好牛二哥啊,你就饶过妹子罢!”
常思豪笑着伸指在她脸上一刮:“越来越不像大家闺秀了,瞧你这青面獠牙的样儿,过些日别再给我生出个孙二娘来。”阿遥原是端静惯了的,加上家道坎舛,因此郁郁时多,如今与他结为夫妻,得遂大愿,心中无一时不开心,又知丈夫读的书少,因此尽说些市井小戏流传的典故博他高兴,这会儿被他一逗,虽觉失体,可若是绷撑起来,倒觉得没了意思,因笑道:“嫁鸡随鸡,嫁鸭随鸭,谁教小女子命运不佳,人家近朱者红,我也只好近墨者青了。”
常思豪大笑,将她拢入怀中道:“敢情制使妹子这脸青,倒是我染的,来,我看看,我看看,嗯,这边染的还不匀净,来,贴个脸儿,再匀和一下……”
蜀道艰难,路途遥远,东厂传信倒速,不出一个月,秦绝响的回信到了,除劝说之外,另预祝大哥早得贵子,又隔月余,一队干事押送来不少生活应用之物,并两名婢女,两个婆子。常思豪听口音,那婢女是山西人,婆子是四川本地人,本来打算遣回,又想过些日子阿遥临产,还是有妇女在,知些禁忌,伺候也方便,于是便留下,没地方住,那些干事就在附近搭帐生活,但有应用,全由他们买办。常思豪看在眼里,心想东厂干事是国家公职人员,却叫绝响遣来办私事,他这显见着是拿这些人当自家手下使了,上面也不管?看来厂里的状况,只怕还不如从前了。
时到金秋,阿遥临盆产下一女,母女平安。阿遥见是女儿,还怕常思豪不大高兴,常思豪看了出来,就在婆子手里接了闺女抱着,摇头叹息:“唉!老了有肉包子吃,好歹也算终身有靠!”阿遥一笑,知他心意,也便不再多想,又要他给孩子起名。常思豪道:“就叫二娘蛮好。”阿遥道:“胡闹,这算什么名字?”常思豪道:“要么叫二逵?”阿遥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哪个字,常思豪道:“你看我这样,咱闺女长大怕也白净不了,起这名字冲一冲蛮好的。”阿遥这才明白他说的是李逵的逵,又好气,又好笑,伸手要孩子道:“你不喜欢姑娘就算了,别拿这些歪名儿来糟蹋人!”
常思豪不给,道:“我都用上水浒的典了,这怎么是糟蹋,你不喜欢水浒,那咱们改用三国,三国有个诸葛亮,咱闺女不如就叫常葛亮。”
阿遥听这话像是好话,可是“葛亮”这名字钻进耳朵,不知怎地就这么不舒服,简直全身上下都要麻痒起来,忙道:“不行!不行!闺女家叫这名字,不知怎地就,就感觉像要……要秃顶似的!”两个婢女抿着嘴儿低头,婆子更把牙床都笑出来。
常思豪道:“你这可真怪,诸葛亮羽扇纶巾,到老仍旧风流潇洒,什么时候秃过顶?葛亮蛮好嘛,这是我闺女,我爱怎么起,就怎么起。嗯,葛亮,葛亮,你长大以后嫁了人,必定不受婆家的气,公婆不等来气你,必定早被你气死了。你说是不是?葛亮?”
阿遥皱着眉也想试着叫两声,就觉得舌头在嘴里绊跟斗,一劲儿直摇头:“不行不行,这名字太也难听,求求你了,换一个,再换一个!你也别想着用典了,只要平平常常的就好。”
常思豪本来在开玩笑,真要认真想去,却又大感头疼,抱着孩子在屋里走来走去,鼻孔中嗯嗯直响。
他在那转圈,阿遥也一直在想着,忽然道:“干脆就叫常自瑶吧。瑶用瑶池的瑶,又和我不重。”
“常自瑶……嗯,常自瑶……”
常思豪叨念两遍,觉得蛮好听,忽然明白这“自”取自秦自吟,瑶,是从她这遥上出,她把吟儿排在前面,只当这孩子是两个人一起生的了。点头笑道:“我懂了,你这是取自咱们自己的故事,用了咱自己的典了。”
小自瑶生得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眨眼间要到满月,这天傍晚常思豪挑动着炉火,正想着准备借明天庆祝的引子聚一餐,就请干事们带婆子婢女回去,忽然外面一阵马蹄声响,跟着有脚步声渐近,门一开,秦绝响钻了进来,笑道:“大哥,一向可好啊?”